两姐妹闹累了,才想起回去的事。吕媭说道:“咱从这边进来的,再从这边出去便是了,没什么关紧的。”吕雉觉着也是,便出了驰道。下了护坡,吕雉又是一惊,眼前是一个硕大的湖泊,隐隐约约才能望见彼岸。西斜的太阳洒下余光,春风又柔,在湖面描下粼粼波光,一层层变幻着色彩跳跃着滑向远方。遥远的湖面上,一只小船在斜阳下摇曳,随着湖水一上一下。
吕雉为这如幻的湖景陶醉了。以前在家她也见过不少水泽,与这里一比便成了水坑。吕媭没有这多感受,不满十岁的她只觉得好玩。她跳着笑着,仿佛这世界上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如此好玩。突然她止住了笑声,因为前方传来一阵稚嫩的歌声: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吕雉放眼过去,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上,一边专心地捡着什么,一边无拘无束地放声吟唱。看到有人过来,她止住歌声,好奇地打量着两位大姐姐。吕媭跳过去:“小孩儿,你唱的什么歌?”吕雉听过不少歌,对这首流传在贵族间的《蜉蝣》却毫无印象,也想询问,见吕媭如此冒失,白了吕媭一眼,伏下身轻轻问道:“小妹妹,你唱的真好听,是什么歌?”
见吕雉和蔼,小女孩露出天真的一笑,答道:“妈妈教的,我也不知道。哦,对了,是她——”她举起手中的小飞虫。
这是蜉蝣,一种很小的飞虫,翅膀却长长的,晶莹剔透,还有两根长长的尾须,煞是漂亮。只是寿命很短,朝生暮死。吕雉这才发现,脚下一层死去的蜉蝣,抬脚过处,带动的风吹得小小的飞虫左右翻动。吕雉看看满眼满地死去的蜉蝣,再看看眼前的小女孩,顿生一种异样的心境。她又亲切地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
“我姓戚,妈妈叫我小环。”
“小环,小环真可爱,姐姐喜欢你。”她心中一热,竟取下脖子上的玉玦,轻轻给小环戴上,然后歪着头认真地看看,“小环更漂亮啦!”那是父亲生病之前给她姐妹俩买的,一人一个。她这个虽然磕掉了一个角,却是她的心爱之物。
小环收到意外的礼物,异常兴奋,举起双手,翘起一只脚旋转,挂坠也飘飞起来。斜阳打在小环稚嫩的小脸上,时而俏面,时而剪影。嘴角的黑痣随着笑意上下跳动,与深深的笑靥竞相旋动。纤巧动人的蜉蝣舞动着透亮的翅膀,在小环头顶身旁上下翻飞,追逐嬉戏,熠熠闪动,与童趣洋溢的小环,幻化合一,艳绝尘寰。
蜉蝣逐,飞来玉。
其自西来玉?
其自东来玉?
其自北来玉?
其自南来玉?
小环正陶醉在歌舞中,这时,先前在湖中央的小船已到岸边,下来一位风姿绰约的中年女子,喊着小环。小环应了声“妈妈”,旋转的身体嘎然停下,玉玦打在胸前“噗”得一声,小环只略一皱眉,便丢下二人跑向母亲。吕雉、吕媭跟过去,问回城的路,中年女子一指:“顺着湖边走到大路一直便进城了。”
吕雉二人别过母女,沿湖边往回走。走到路口,转向大路。这是一条土路,并不宽,顺着地势蜿蜒而行,两边尽是桑林,看不清远方,更看不到城邑。经年车碾雨冲,道路比两旁的桑林要低许多,有些地方还形成了陡坡。虽然还是春天,但周围满是桑林,密不透风,加上吕雉心急,不一会儿人便气喘吁吁,额头也浸出汗珠。吕雉见四下无人,便松开衣襟,用手扯着领口扇风,白皙的胸脯若隐若现。
赶了一阵路,前方的桑林变成了杂树林,路也没有先前直,吕雉心里犯了嘀咕,正犹疑是否走错了道,吕媭内急,向姐姐嚷了一声便爬上斜坡,隐进路边的小树林里。吕雉百无聊赖地等在路边,坡还挺高,居然看不到上面的情形,不由为小妹的隐秘一笑。她刚才在湖边上过茅厕,不似吕媭只顾了玩耍,现在急了到路边解决。不一会儿听到吕媭一惯的无忌语调:“滚一边去,小丑猪。”接着是小野猪尖利的嚎叫。吕雉知道那是吕媭在逗小猪,正自心里好笑,突然听到吕媭尖利而惊恐的嘶喊,接着传来野猪低沉的吼声,吕雉心想不妙,未加思索便冲上土坡,看到树林不远处两只野猪在攻击此时已情急上树的吕媭。一头野猪在用前腿击打树干,另一头衔住吕媭掉下的一只鞋子,发狂般摇曳脖颈,似乎要撕碎鞋子,旁边两只小野猪无辜地看着这一切。
吕雉随手拣起地上的枯树枝,冲上去抽打野猪。哪知其中一头野猪猛地就地一百八十度旋转,带起的风卷着尘土把吕雉惊得一趔趄,她紧退几步站住,发现野猪冲自己而来,下意识地爬上就近的一棵矮树,怎么爬上去的都不得而知。两只野猪分别把吕雉姐妹困在树上,试图冲上树枝嘶咬二人,可总差那么一点够不着。吕媭见野猪无奈,又发现姐姐也被困在树上,扑哧笑了,又气野猪:“你上来呀!上来呀!”野猪孩子被欺负,本来寻仇的,见二姐妹躲在树上却是咬不着,急得围着树干转圈圈。围困吕雉的是这家族中的公猪,长嘴角,粗刚毛,奋力扑打树干,吓得吕雉紧紧抱住树枝,大气都不敢出,吕媭也住了声。野公猪发觉此举无效,开始用利齿撕啃树皮,不几下便露出白花花的树干。母猪也如法炮制,开始撕咬。这片树林原本便无大树,二人情急之间也没得选择,而且两个女孩也爬不上大树,眼见着不大的树干一圈圈变细,随时都会倒下。愤怒已极的野猪眼睛充血,人一旦掉下去,生死难料。吕雉感到了恐惧,她听到不少野猪伤人性命的事,没想到自己也会遭此厄运。这时,同样恐惧的吕媭尖声利叫,划破天空,绝望而恐怖。吕雉无奈而愧疚地望一眼妹妹,心想完了,懊恼而无助地闭上了的眼睛。
正在吕媭哭天抹泪的当口,长长的马车影子款款移来。听到喊声,马车停下,从车上跳下一壮一弱两位年轻人。壮汉仅一顿,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瞥一眼弱一点的年轻人,然后一个箭步窜上土坡,三步两步冲进树林,只一脚便踢翻围攻吕媭的野猪,抱下惊魂未定的吕媭。等发现还有一个人困在树上时,为时已晚,野公猪拼尽最后力气连咬带撞冲向树干,竟将树干从中折断。由于用力过猛,折断的树桩将收不住脚的野猪嘴角划伤。野猪顾不上疼痛,趁势扑向随树干一块倒地的吕雉。吕雉在倒地的瞬间睁开了惊恐的眼睛,可还未看清眼前状况,已是血眼迷离,旋即人也昏死过去。
等到吕雉醒来,听到的是吕媭的哭声,睁眼看时发觉躺在一个俊秀的年轻人怀中。回忆起刚才好像有两个人过来相救,只是自己已经被血盆大口咬上,如何又醒转来?
原来,壮汉踢倒母猪后发现野公猪已扑向吕雉,情急之中跃起一跳,旋起左腿踢过去,已近吕雉额头的野公猪被横着踢出两丈开外,爬起来还要再扑,听到母猪的哼叫,不甘心地收住身子,带上小猪,嘴角躺着血逃往树林深处。
吕雉额头被野猪的狼牙划出半寸长的口子,已被年轻人简单处理过,止住了血,并无大碍,刚才只是惊吓而致昏死,现在定下神,挣扎着从年轻人怀中站起,抬眼望一眼年轻人,不觉一脸潮红。年轻人问过情况,得知二位姐妹要进城,便邀了一块前行。经过刚才的惊吓,吕雉也乐得有人为伴,竟也不顾这二人的身份。四人来到马车旁,车上放着个箱子,吕雉从左边上车,坐在左前方,壮汉将吕媭抱到右前方坐定,便驱车向前。吕雉双手合抱于胸前,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吕媭突然喊道:“不对,走错了,进城要走那边。”
吕雉也觉不对,欲跳车,年轻人拦住,说道:“我们正是进城的,刚从对面而来,想来你们是迷了路。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不然便不会出手相救。”吕雉也没了主意,只有听天由命。马车继续前行,吕雉突然觉得自己坐车而主人走路不尽合适,欲言又止。年轻人看出来,因道:“你们弱小,且受了惊吓,坐着吧;我们盘坐半天,正好走走。”他觉得气氛有点凝重,便又道:“啊,在下姓姬,名单。”
吕媭已成没事人,接道:“鸡蛋?”
“是姬单,煮熟亦不能食用。他叫吴墨。”
吕媭笑了,吕雉还是惊惧的样子,紧咬下唇。
“看,我们刚才从这边过来的。”吕媭指着刚刚走过的小路说。
姬单看看远处的湖泊,说道:“你们从湖边而来?那应是范蠡弃官殖鱼的地方。”
“范蠡是谁?”
“范蠡乃春秋时越国大夫,苦身深谋二十年,助越灭吴,功成身退。出三江入五湖,三转至陶,数掷千金,人称陶朱公。定陶便因此而名。”
“你懂得真多。你是博……博士吧?我爹说博士什么都懂。”
“何来博士?一介庶民而已。”
听着姬单的谈话,吕雉慢慢缓过精神,面色也恢复许多,眼睛不时瞟向姬单。姬单扯起话题,无非是想分散姐妹的注意力,忘掉不快。他此行不愿声张,本性也不喜张扬,若非刚才情急,他是不会让吴墨出手的,他有家国大事要做。现在见姐妹俩缓过神来,便不再多语。吕媭不依不饶,问东问西,姬单闪烁其词,权以应对。
很快,马车来到城门口,姬单问姐妹俩如何走,先送她们回家。吕媭用手向右比划着:“往这边再往这边。”吴墨皱眉:“那不又出城了!”吕雉也被逗笑了:“那是出城,回来要向左。”几人依着记忆入城,快到里门的时候,只见吕释之急匆匆冲出来,左右张望,正拿不定主意往哪个方向,突然发现马车上的二姐妹,箭步过来,刚要责问,发现吕雉衣衫不整,便用敌意的目光打量姬单。姬单看出吕释之的不友好,听到吕媭喊哥哥,知是兄妹,心中理解,便不在意,只是解释道:“刚才二位小姑险遇不测,我们出手相救的。”
吕媭嘴快:“可不吗。要不姐姐……”
吕雉急忙拽了一下吕媭的手,不让她说下去。吕释之已经猜知一二,见吕雉不让讲,便也不再追问,又转脸向着姬单,堆起笑脸说道:“多谢二位壮士搭救。我们住在里面,进来说话?”
姬单借兄妹交流的当口,已扫过一眼这里。此里应该住的是富贵人家,闲人少,倒适合他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这几位为何住在这里,显然他们不是本地人,亦非贵族,不然两姐妹不会只身外出,更不会坐上马车都觉新鲜。见吕释之相邀,尽管知是客套,倒也顺水推舟,应下来,一同来到张宅。转过照壁,马车停在一个宽敞的庭院,姬单不觉打量起来。这应该是富家豪舍,虽按官宅布局,气势却有差别。正对照壁是一座大厅,只有中阶也是少人走动,因为阶台藓生四面,倒是东厢房廊有一些走动痕迹,想来大厅后面还有小庭和寝室。吕家安顿在西厢房,这是一外一内的套间,姐妹俩在里间,父子俩在外间。吕释之让过姬单,还未到门口,张伯、吕文已闻声出屋。
“我说嘛,没事的。”
“没事?我姐差点……有事。”吕媭知道姐姐不想提起,话到嘴边改了口。吕释之接口道:“多亏,喏,他们搭救。”
吕文转向姬单,轻轻一揖,打量起姬单来。姬单身着一件青紫色丝织禅衣,脚蹬一双鹿皮单履,细白的肤色,清秀的五官,胡须梳理得纤尘不染,与这清逸俊秀中透出些许刚毅来。眉宇间跳跃着智慧的锋芒,却又被礼仪熏染得若隐若现,不易察觉。吕文哑了片刻,早已不再挂在嘴上的“相君之面”嘣出口来:“相君之面,遁则达……”
姬单听到吕文“相君之面”几个字,已觉诧异,及至听到“遁则达”,不由接口道:“离则贵。”两人同时说出后三个字,又同时顿住,继而相视而笑,一笑过后,如同故人,携手进屋。张伯见姐俩无事,又遇故人,便不再打扰,轻轻向吕释之道了别,回自己房中。
众人相互寒暄过后,吕雉还是把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遍,自然是以后小心,不要独自出去之类的告诫,事情便算过去。吕文再谢姬单,并说道:“在下已备好晚饭,一同食用?”
姬单推辞:“我们中饭用的晚,你们先用,我们待会再说。”
“你们午间还有饭吃?”吕媭惊讶地问。
秦时一般人家都是两餐,只有官宦富豪才一日三餐。尤其是自耕农,早上吃饱,午间也只在田间地头树阴下歇会,喝口水而已,日落时分到家吃过晚饭便背床入眠。吕雉扯了一下吕媭,不让她多嘴多舌,好没面子。姬单瞥见了这一幕,忙转了话题:“看这房子不错,不成我们也住下。”
吕文也乐得姬单住下,好有个伴讲话,便引领他到张伯屋里来谈。张伯也是爽快人,一谈即妥。当年张伯也是江湖上混出来的,讲究的便是个义字。后来儿子接了他的营生,越做越大,不想物极必反,秦皇帝迁富豪于咸阳,儿子迁徙,剩下孤苦的二老。
张伯张罗着把姬单安置在吕家隔壁的西厢房,吴墨卸下马车,将马牵到槽房拌上草料,把马车上的箱子搬下来,移到房中。这时吕媭手里拿着半张饼,一蹦一跳地进来看热闹。见两人神神秘秘地挪动箱子,感觉挺沉的,便问:“什么值钱东西呀?”吴墨一阵紧张,好在吕媭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只盯着姬单。姬单一笑说:“当然是珍宝喽。”吕媭眼睛一眨:“偷的吧?”“偷?”姬单知道小丫头在胡搅蛮缠,“定陶乃商贾云集之地,远有县令,近有监门,眼前还有你这小机灵鬼,谁敢言窃?”吕媭给这一句半谑半夸的恭维话陶醉了,得意地扮上鬼脸,她不知道也懒得去想箱子里的东西。吴墨望一眼姬单,放下心来。
天将落暮,姬单来找吕文,相邀到街上饮酒。吕媭要去,被吕文拦下。吕释之面露担心,姬单笑道:“放心吧,两个大男人,会有何事?”吕雉在一旁听了,脸一红,心下思忖:女人是有不便!任姬单心思缜密,也未发现吕雉的心事,同了吕文走出房门。
二人刚走到大门口,迎面进来一位后生,吕文本能地问道:“你找谁?”年轻人同样一愣:“你们是谁?”言毕,二人又同时愣住,同声道:“你?!”原来此人正是东市相帮的那位后生。吕文正待客气,张伯已闻声走出房门,忙趋前介绍:“这是我侄儿,小字成,在东市,刚做市长。”又对年轻后生说道:“这是吕公、姬公子。”张成一脸笑容:“吕公好,姬兄好。伯父,我和吕公有过一面之交,在东市。”吕文忙接茬:“多亏张公子相助。”说着便是一揖。张成慌得拉住吕公:“这可要不得。再说这是我的本分,应该的。”张伯、姬单听得一脸迷茫,吕文便将东市被人讹诈的事讲述一遍,张伯听罢说道:“我这侄儿只这点好,这也是缘分,对吧?”
这时吕释之、吕雉、吕媭也从屋内出来,吕文向张成一一引见。张成同样笑意盈面:“吕兄好,两位小姑好!”末了又不经意地扫了吕雉一眼,吕雉脸颊一热,眼神躲开。好在天色昏暗,无人察觉。
姬单没有插言,他在细细观察着张成:个不高,穿着一般,谈不上精干,这是那种见谁都三分笑的人,事情做得如何,话总是很好听,但又不似街头混混那种见面熟的感觉。看到对谁都笑容可掬的张成,连年龄比他小、身份比他低的人都如此谦恭,姬单暗忖此人倒不简单。那笑容是自然的,但那是多年的习惯而非内心的流露。这种和蔼厚道,细一品味,令人后怕。姬单想着,见张成将目光滑向吕雉,言语有了空当,便对张成拱手说道:“我与吕公上街吃酒,张兄可否一起前往?”
“姬兄可别称兄,有事吩咐小弟便是。你们自管去,一会儿我也要赴宴,顺道来看看伯父。”
姬单、吕文遂告辞出门,听得张成问张伯:“伯父,他们是?”张伯回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撞见了,便给他们住了。”“看他们也是本分人;只是哥哥不是想让二老到关中去吗?”“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再说,旧家难舍。要不当初便随了他们去了。对了,你刚做市长,可不要翘尾巴,要好好做事,好好做人。你爹把你千里迢迢交给我,可不能出岔子。”“知道了,我一定。”二人边聊边进东厢张伯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