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媭回到屋里,满心不高兴,噘着个小嘴回到里间,歪坐在矮床上生闷气。吕雉看一眼小嘴可以挂油瓶的妹妹,笑了:“气成这样?以前爹也常外出喝酒,没见你缠着要去呀。莫非,莫非是想陪姬公子?”
“姐姐你瞎说。要陪也是姐姐先,是吧?哎,姐,姬公子帅不帅?你说。”
“长得挺俊秀……”
吕媭嬉笑道:“而且人本事,随便揪几棵草放嘴里一嚼,贴到你头上便不流血了。”
吕雉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想象着一个男人怀抱着自己,揪草、嚼草、敷草,不觉脸颊绯红。吕媭没注意姐姐的变化,仍然做她的梦:“他抱着你那会儿,姐,你是不是很,很那个?”
“去,换你会高兴的死。”
“那当然,有男的抱吗。姐,是不是很舒服?”
吕雉被半懂半懵的小妹妹逗乐了,之后脸上又挂起一抹潮红。吕媭与姐姐调笑一番,早忘记刚才的不快,累了一天,只转眼功夫,竟依着吕雉睡着。吕雉没有吕媭的机灵劲,她一个心思在这个家。打记事起,便惦念着帮爹娘做点事,小时候只是放羊,大了便帮衬着母亲做活,一点一滴的在她心底里堆起一个大大的家,为了这个家,她愿不惜一切。身边一些小姐妹偷尝欢爱,她都不为所动,慢慢的有些个离群、孤僻。有一次,她同几个小姐妹玩“跳马”,突然有个女伴一把将她推到在地,立时几个小伙伴扑上来,压在她身上。其实这是很平常的游戏,几乎人人都被捉弄过,但吕雉是第一次,因为她从不参与压人,自然也不愿被人压。何况在被压的时候脖子窝着,一阵窒息之后,更是恼羞成怒,等众人起身,她怒不可遏地与推她的小姐妹厮打起来。从此小姐妹们都知道平时绵羊般的吕雉,一旦惹到她,会如狼一般发狠。
姬单、吕文二人出里门向左转,远远望见十字街一处酒家亮着灯,高高挂着的旗幡在夜色中飘舞,翻卷着清白的月光。正是上客时分,大堂内人声嘈杂,猜酒的、闲天的,此起彼伏。二人踏进酒家,吕文轻蹙一下眉头,姬单似没看见,放眼一瞭,窗口有一处四方几案围成的筵席,收拾得十分别致,酒保却将他们引到靠近墙角的几案。姬单心中清楚,那大台应是有人预定下的,自不会留给他们,而且他们只有两个人,也没那份必要。因着吕文已吃过饭,他们只叫了两样小菜:一碟烹葵,一碟爆韭,另叫一份无骨鱼羹。姬单看一眼对面独饮的后生,有意客套一下,却见他目不旁顾的样子,随即作罢,与吕文扯起闲话。客人多,菜上得倒还不慢,姬单又要上一壶酒,两只耳杯,二人把盏对酌。
“吕公这是要行商?”姬单抿一口酒,问道。
吕文不愿意向外人提起这件事,因为事情还没个着落,心中也没个谱,因此嘴里含糊一声,专心吃菜。一口菜咽下,发现姬单仍望着自己,再一寻思,自己瞎打误撞,何不听听他的高见?他觉到姬单绝非常人:既无商家的铜臭,也无官家的霸气,又不似贵族的骄矜,更非阎闾白徒。想到此,回道:“正是。今天探看一天,本想贩鱼,被儿子拦下,说是运费什么的,想来也是,便搁下了。对了,姬公子来定陶是?”
“在下有事路过,小住几日便走。甫才吕公说到贩鱼,零卖时的折耗,租税,都要考量。”
“如此算来,利便薄了。在下见铁器、皮货卖得不错,倒是抢手。”
姬单略一呻吟:“吕公所言不差,只是价位已高。俗云,贵极则反贱,贱极则反贵。再说这些要懂行才能做;啊,在下不是说吕公不懂,毕竟隔行如隔山。以次充好,以假当真,吕公行吗?”吕文微笑不语,只摇摇头。姬单又道:“不知吕公本钱如何?若是十万钱以上,可以考虑囤积居奇。东市里面,尤其是大门面的,都靠囤积圈钱。门面不过赚点小钱,甚至仅只是支撑而已。吕公见哪个走街串巷的发家?”
吕文一个劲地点头:“确实如此。依姬公子看,做什么好?”
看着吕文急切的样子,姬单在心里叹了口气:半点经验皆无,又如此轻信于人,这在生意场上不知要吃多少教训。只看他携儿带女而来,便不似做生意的情形。不过真有儿女制肘,或许是件好事。他是不屑于行商的,否则即使不敌陶朱,至少富比端木。姬单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依然带着虔善的神情,顺着吕文的话接道:“于在下,会囤积粟稷。”
吕文听到这话咽了半口的汤差点呛住:“姬公子不是喝多了吧?现下别说定陶,连商贾闭塞的单父都是粟黍塞道,原本三十钱一石的,现下都粜不到十钱。”
“故而便宜。”
“谁都不缺,粜谁去?像在下家里,今年按算赋比往年多交两成,还有大囤存粮。”
“吕公,月盈必亏,久丰必欠,可是常理?时下不足十钱,存至平年三十,存至饥年恐怕三百三千钱都不止。所以,贵出应如粪土,贱取方如珠玉。”
“只是要待何年何月?”
“六国息兵三年有余,连年丰盈。”姬单虽不乐见,但这是事实。“依在下看,快则一年,迟则三载,必有灾异。早年天灾人祸,饥民陈道,饿殍遍野,多少人自经于树,死者相望?漫说百钱,石万钱也是有的。吕公囤上数千数万石,一两年即使折去两成,加上翻储,也脱不过十五二十一石,到时三百五百出手是多少?无需缺斤短两,囤积足矣。”
姬单一语,听得吕文血往上涌,脸放红光,犹如一道天光,划开胸中阴霾。粟黍他再熟悉不过,饱秕优劣,储运翻晾,不在话下。姬单看到吕文开心的样子,心中也是一阵宽慰;忽地他的脑海中泛起张成那张脸,那让人放心、令他忧心的笑容,使他心中一紧。吕文没有察觉姬单的这些变化,一是姬单很会内敛,再是他心无旁骛,此时除了激动便是感激。他料定姬单绝非一般人,只是姬单似不愿言及,他亦不好多问,遂与姬单频频举杯,不觉面酣耳热,话题转向相术。
“姬公子对相术颇有研精?”
“在下也是略通而已。吕公倒是颇识机理。”
“不瞒姬公子,在下偶得几卷竹简,只参破点皮毛,十之一二。”
“在下也是书中阅来而已。”
“人命天授,千人千相。大圣之人,必有天相。黄帝威武如龙,颛顼额阔似盾,唐尧眉生八色,虞舜眼出双仁,大禹耳穿三窟,成汤胳见二肘,具自天相。”
“所谓命相难求,有便无求,无更无求。发乎于天,顺乎于然。”
吕文酒入酣肠,三分醉意,五分恍惚。黄髯老公遗简本就凌乱,加上他的半猜半解,道行尚弱,听姬单这么一说,把持不定,呐呐道:“随他来,由他去。”
见吕文如此心旌飘忽,姬单不再续说,只试探着问:“甫才听吕公所言,有几卷竹简?”见吕文点头,又道:“回头可否一阅?”
吕文刚才有几分游神,这才明白姬单的意思,紧着说道:“现下便可。”看到姬单一脸疑惑,因笑,“是这样,竹简散乱,在下将它抄于帛上,只是前颠后倒,读来不顺。”他从麻橐中掏出缣帛,递给姬单,“在下参不透,姬公子尽管拿去,若是参破悟透,也不枉黄髯老公一番心意。”
姬单接过缣帛,翻看起来。吕文也不便打扰,径自喝酒。天到这般光景,一般食客已走得差不多,剩下的多是豪酒欢谈之人。姬单随便翻看缣帛,发觉确是好书,只是他此时心不在此,而是借着看书来倾听周遭的谈话。他知道,耳热酒酣之后,他能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这时,酒家门口一阵喧闹,众星捧月般进来一群人,张成也在其中。打头的人称郑公,面色微红,已有几分酒意。被称作郑公的人姓郑名举,乃定陶县令的一名宾客,擅长决狱,秦规秦律,倒背如流。而且擅于揣摩县令意图,县令欲为之事,他总能找到秦律依据,很快成为县令决狱的心腹。他为人酷烈狠诈,睚眦必报,只要案犯其手,因公行诛,恣意所伤,绝无生路。有罪自然遭诛,无罪严刑致死,匪人望之生畏,闻风而逃,定陶竟匪盗不闻,路不拾遗。郑举自然为县令所赏识,巴结者亦不在少。今天不知又是谁做了冤大头,而且是赶场过来的。郑举在靠窗的位置面东坐定,招呼众人逐次落座。
“唐客,听说这里新添一道菜,烹炖猪肉;可不是一般的野猪肉,而是从海边漕运过来的,人工饲养的,肉嫩味香,滑腻可口。当然,价格不菲哟。”
“有,咱就吃,只当今天没开张;再者说啦,有郑公关照,多少挣不来?——来盘烹猪肉!”
“爽快!怪不得生意越做越大。”
酒、菜很快上来,张成从酒保手中要过酒壶,先给郑举斟上,又逐次与众人倒酒,骇得贾客等起身相让。张成是新上任的东市市长,风头正健,如此谦恭,令人侧目。张成执意为所有人斟满酒,这才回到自己位子,倒上酒,坐定了看着郑举。
这时姬单对面的独酌之人忽得立起,摇晃一下,向门口走去,因着酒意已浓,所过之处几案咣当作响。此时张成正起身要再度斟酒,随着众人的目光过去,与那人恰好打个照面,他一愣,遂道:“呦,这,这不是审食其吗!”
审食其头也不抬,哼一声,照直走去。张成脸上很不自在,刚找着市长感觉的他颇觉没面子,刚才下意识地喊他大号,这会儿出语更为强势:“在下初次履新,早想着去请教呢,一直忙也顾不上,既然今天遇上了,正好喝两杯,在下好即席请教。”
审食其站住,冷冷地盯了张成一阵,一脸的不屑:“你?我们并非同道人,何言请教?”
想是之前张成也有酒入肠,面对当初的劲敌,此时一改因优越而对商贾的谦恭做派,竟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味道:“你我东市共事,怎会不是同道人?”
审食其轻蔑地一笑:“在下还记得年前有个讨饭的拿了个陶碗,言称陶朱公当年留下,已传五代,在下不信,问道这是范蠡将军之物?不想张市长——对,当时还不是市长——你纠正道:‘人家说的不是范蠡,是陶朱公。’”
一圈子人都乐了,因为这件事许多人都听说过,这种场合从审食其口中说出更具讽刺。张成十岁头上来到定陶伯伯家,从兄出赀给他捐了个官差,由一个苦娃变成官府之人,城府尚够,阅历不足,闹笑话是经常的。不过张成极有耐性,逢人三分笑,尤其是在令长面前。事情办得如何不说,话语到位。这次东市市长易人,原本审食其呼声很高,县令和郑举都是看好审食其的,因为无论哪一方面,审食其都在众人之上。最终听话大过了能干,在关键时刻,郑举觉着审食其桀骜不驯,生恐将来失控,竟说服县令,事先放风,将板上钉钉的审食其给挤到一边,拉出个张成来。审食其根本没想到会失手,心理挫落可想而知。无奈他空有一身才情,最终落败,心中不服,却也无可奈何,连个仇恨的目标都锁定不住。因为之前县令跟他保证的很好,也帮他做了许多的铺垫,木已成舟后只一句“谁知商户会保荐他”推脱了事,他还不得不感谢县令。
现在充满敌意又无所顾忌的审食其口出此言,张成一下子面红如醉,但他瞬间又转过心神,因为此时的他早已与数日前不可同日而语,他是市长。于是他接道:“这是哪年的经?记得以前你可是千杯不醉,今天不也恍若行船?”他见审食其一时语塞,又想挽回面子,便卖弄道:“想来定陶繁盛三百年,虽由范蠡而起,却是众人之力。”他有意识用“范蠡”而不说“陶朱公”,只是胸无点墨之人,满口俗语,突然拽起文来,总有几分别扭。
审食其酒量过人,从不言醉,今天心情不佳,被人瞧见醉状,心下不宁,是以刚才心思游移。现在张成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他便有意捉弄他:“正如张市长所言,定陶繁盛三百年,想来张市长一定知道三百年前定陶归属哪国喽?”
张成一下被问住。他从旁人口中知道定陶成为繁华都市已有三百年之久,至于三百年前属哪国,无从而知。但看着审食其咄咄逼人的架势,又不好不答,突然脑子里蹦出秦统一时定陶归属魏国,便急中生智道:“魏国。”
“魏国不假,张市长果然博学。只是三年前是魏国,三百年前可便未必呦!”见张成一脸迷惑,他并不急于揭穿他,而是借着酒兴侃侃而道:“周文王元妃太姒生子一十,六子叔振铎封于曹,都城陶邑便是当今定陶。”
张成对定陶的这段过往实为真空,也顾不得三年三百年了,不自主地点头:“所以嘛,定陶悠远,天下闻名。”
“只是定陶虽为天下之中,却非东土福地。二百七十年前,为陶地,曹为宋灭。七十年前,为陶地,宋为齐灭。齐得陶地,引来五国讨伐,定陶易手魏国,终为我大秦所载。”张成被他这一举一跌,弄得哭笑不得。郑举看看张成这般狼狈,见缝插针圆场:“审兄,别尽磨嘴皮,坐下喝一杯?”
“酒池肉林之所。”审食其摇摇头,一点不买郑举的账。
郑举料想审食其愤于张成夺位之羞,尚不致对己不逊,这才开口圆场,不想这小子热酒昏头,六亲不认,一时难于收场,略一沉吟,想起《诗经》中《南有嘉鱼》的句子,唱道:
南有嘉鱼,蒸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审食其听到吟诗,精神为之一奋,接道:
如彼雨雪,先集维散。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这首《頍弁》是《诗经》中王公贵族及时行乐之诗,未免格调不高,审食其于郑举、张成春风得意之时,取其意暗讽小人得志,穷途末路。张成一脸迷惑,郑举自然听出来,又不便点破,复唱诗: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寿眉。
唱毕,追上一句:“又何不宜?”
审食其熟读诗书,虽然酒意拿头,但于诗书无碍,于是同引《诗经·七月》以应: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审食其用同一首诗云对,郑举自知不是对手,再对下去无异于张成自取其辱,于是接道:“没有公子穿其裳,何以养家?‘殆及公子归’?恐怕是没有机会,否则巴不得为公子妃。”
“未必。有些人曲意为安,有些人不为瓦全。”
看着审食其一副凛然的样子,郑举颇不以为然,又道:“同朝为官,同府为事,同为食色,何致不同?”
审食其愁酒拿头,已是欲收而不能,朗声而道:“鸟有鹏鷃,同居于林,共栖于木。鲲鹏振翅,千里之凌,万里之遥,背负苍天,羽绝云霓,朝发昆仑之巅,暮宿碣石之崖。然那鷃雀,起于藩篱,嘻于梢头,昼寻污厕之虫蝇,夜居浊矮之棚檐。郑公,鹏鷃可是同道?”
“这么说来,审兄是鲲鹏喽?”郑举冷笑着说道。
审食其知道自己这一切都是郑举的操纵,心里恨得牙痒痒,但此人又不好得罪,自己毕竟还要在宦海沉浮,又补道:“郑公自然为鹏,在下能与鷃雀为伴已然不错。只是在下非良木不栖,非礼泉不饮。”又转头对张成说道:“对吧?”言罢,朗声长笑,自不旁顾,踉跄而去。
审食其恃才自傲,郑举早有领教,此时也只有无奈地一笑,看着一圈人现着尴尬,招呼道:“此人历来如此,自视甚高,甚高。张成,坐坐,接着喝。”
唐客圆场道:“一个放猪娃,尾巴翘上天了快。”
郑举一摆手:“不提也罢。”随后举杯邀众共饮,借着酒兴又道:“始皇帝又要东巡,知道吧?”
“知道,郑公上回说来着。”
“始皇帝要赴之罡,去年立石,今年刻碑。定陶是要经过的。”
“郑公又要风光了,可别忘了小弟。该添点货了,郑公给指个道?”
“这不是诱爷越制吗?哈哈哈!不过必备的物事,你们比爷清楚,是吧?”
这时冒着热气的猪肉上了来,大伙张罗着请郑举吃菜,自然少不了恭维,一时闹成一片,适才的一切似未发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