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鲲鹏击浪从兹始

东阿县官寺。

薛房与程立相对而坐,相对无言。

尽管已经是正牌县尉,但是薛房面对着眼前这个声名显赫的东郡名士,积年老吏,仍觉气势矮了三分,尤其像这种张阙不在场的时候。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竹简,终于打破沉寂,“程县丞,令君急令在此,命我等十日之内整兵赴苍亭会师。“

话已说完,可程立却依旧没有回应,枯树般的面容纹丝未动,目光盯着案角铜灯,半点生气也无。

薛房磨了磨牙,微微提高音量。

“程县丞,此乃令君的号令!上面盖有东阿令印鉴,做不得假!”

“老夫自然识得。”程立垂下目光,不咸不淡的回应。

“既然知道,为何还迟迟不动?十日时间并不宽裕!万一误了时辰,坏了令君谋划,那你我可就罪大莫及了!”

“出兵?你来教教我怎么出兵?如何出兵?”程立猝然抬眼,脸上露出冷笑,“你可知道县仓现存粮秣几何?且容老夫与县尉算笔账!“

枯枝般的手指重重敲击案面。

“先前张县君以三万赐钱一人募得五百兵卒,折合一千五百万钱!东阿积储不过千万之数,根本不够,而这已是全县三年积蓄!”

薛房眼睛一眯,脸上也浮现出了冷笑,“程县丞,你莫要唬我,那日募兵,大部分都是以粮抵钱。我分明见得库房中还剩余许多铜钱。”

“哼,我倒宁愿发出去的皆是铜钱,战乱之中,能填饱肚子的是粮食而不是铜钱。”程立骤然起身,挥舞大袖带翻案上笔架,“单单这募兵之事便耗尽东阿七成存粮,老夫尚能体谅这是守城之需!”

程立话音突转凌厉,一连串诘问如连珠箭发。

“如今他却要带兵渡河去东武阳城清剿黄巾贼?”

“你可知道东武阳有多远?你可知道来回一趟需要多少时日?十日?二十日?还是三十日?”

“你可知道千余兵卒上路,需要多少民夫跟随?至少两千!”

“你可知道这三千人一路人吃马嚼,又需要多少粮食?”

“你可知道掏出这些粮食之后,城内还剩多少仓廪?谁知道战乱何时平息?东阿百姓没了这些库存,又该如何度日?”

“你可知道围困东武阳的乱军有多少?我知道,足足两万之众!”

“区区千余兵卒,就能击破两万乱军?荒谬!他以为他是谁?只不过守住了东阿城,就自以为是能睥睨天下的名将了?”

“他张公高是东阿县令,不是东郡太守!”

“他以为用官位权势为要挟,用我两个儿子为人质,我就会妥协?屈身为其奔走?”

“那他就小觑我程立了!”

“这是乱命,我不接受!”

最后一句如惊雷炸响,程立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上面那卷竹简无辜滚动。

编绳断裂,露出一方鲜红的朱砂印鉴,令人刺眼。

薛房愣住了,他知道程立向来都不喜欢张阙,甚至那次程立当面用言语噎得张阙,连招揽之词都说不出来的时候,他本人就在现场。

但是,薛房万万没有想到,程立身为汉室命官,居然会对自己的上官主君,作如此的放肆言语!

主辱臣死!

一股热意顿时涌上薛房全身,他慨然起身,怒目按剑!

“何谓乱命!令君朱砂印鉴在此,难道程县丞要闭眼不认吗?难道你不是汉室命官,不是张令君麾下佐吏吗!难道只有东阿城百姓才是百姓?难道程县丞要看着东郡其他地方为战火糜烂,自己却独善其身吗?”

向来口拙的薛房,不知怎得,此刻说话却非常流利,甚至越发激昂起来。

“令君曾私下与我说过,乱世在即,纷乱如潮,有些人迎潮而上,有些人自甘沉溺,还有些人自以为岿然不动,就能固守一地!实则是不进则退!滚滚浪潮,终会将这些心存侥幸之辈吞噬淹没!”

“我薛房虽只是一小小县尉,甚至不久之前还只是一介白身的乡野鄙夫,我没有程公的学识和智慧,但是我知道,时不我待的道理!”

“既然令君要迎浪而上,那么我就算是死,也要附骥其尾!”

说到这里,薛房拱了拱手,“程县丞不就是担心钱粮不够吗?我薛氏一族愿献出全部家资,以为此行耗费!”

话一说完,薛房猛地一挥衣袖,便昂首而走了。

徒留程立一人,枯坐在廨室之内,盯着竹简上的那方朱砂印,面色铁青。

……

“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营内?”

东武阳城前的黄巾军大营内,张阙看着潘璋,言语里没有了先前的不耐。

然而,向来腆着脸往上凑的潘璋听到张阙这么说,却又拿乔了起来,哼了哼鼻子,下巴抬的高高,“你终究还是要来招揽我。哼,我潘璋,堂堂八尺英豪,打遍全县无敌手,可是你如此简单一语,就能请动的……”

喋喋不休的言语还未说完,等潘璋低下头,却发现张阙早已经带着人走远了。

“呸!可恶世家子!”

又是心里暗骂一声之后,潘璋却忙不迭的转身埋头跟上。

待走到一处空地,张阙忽然顿足。

冷淡阳光下,枯坐着一个老者,鸠杖斜斜丢在尘埃中,也不知道他坐了多久,头发一片湿漉,原本简陋却干净的衣裳,此时已经尽是斑斑点点的污迹。

就像是一尊被风雨侵袭的几近破碎的石俑。

正是那唐姓老者。

“你来了?”

唐老丈目光落在张阙身上,灰败的眼眸突然闪起了亮光,旋即却又是一黯。

“你要走了?”

张阙走近老者,半蹲在他身边,伸手将他脸上干涸的泥土擦拭干净。

“老丈昨夜就坐在这里,一直在等我?”

“我只是想告诉你,想马上告诉你。”老者紧紧抓住张阙的袖子,神色惶急中带着喜悦,“我,我已经去央求梁大帅了,求他不要再去劫掠乡民百姓,求他将昨日分割的那些人放回,求他不要再用这些人为陪隶,敢死前驱了!”

“他答应了,他答应了!”

嘶哑的声音,让张阙眼皮直跳。

然而此情此景,非但不让人觉得喜悦,却愈发萧然苍凉。

“老丈何必如此!昨日小子们只是妄言,你勿需放在心上。”张阙暗叹一声,缓缓劝解道:“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不管老丈是为…赎罪抑或其他,你做的都是好事。”

“论迹不论心……”老者莫名笑了几声,却忽然扬眉,死死盯着张阙。

“你果然不是凡俗之辈,你果然不是我们黄巾同胞,太平道众!”

张阙心中一悚,瞬间就要起身,然而老者却依旧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莫急,莫慌。”老者压低了声音,“若是被其他人瞧出不对,你可就走不了了。”

“老丈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张阙咽了一口气后,再度蹲下。

“早在你们入营首日,我就觉得有些蹊跷,哪有黄巾同胞尽问那些零碎琐事?”老者淡然一笑,“再后来,你们这一众青壮,除了每日做些杂役,根本不想着争先,就连早晚饔飧也不热切,就让我愈发奇怪起来。”

“然后……”老者语气变得怅然,“就是昨日之事了。”

“所以老丈为何不去告发我们?”张阙沉默片刻之后,反问道。

“告发了你们又能如何呢?我不想知道你们是官还是游侠,也不想知道你们究竟潜入这里想要干什么。”

“老丈不怕吾等离开后,会对你们不利?”

“哎……”老者深深叹息,久久沉默,“原先苍天之下,官府、世家、豪族,皆视吾等黔首为野草。如今黄天当立,可依旧有着虎、狼、羊之别。天变了,可是该被吃的还是被吃,只是吃人的换了一个。”

“少年郎,你说想要做一个太平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或许我儿就是因为抢先看透了这些,才会行那勃逆之事吧?”

张阙舔了舔嘴唇,觉得心里干燥的很。

老者颤巍巍的自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竹简,递给了张阙。

“这本太平经,乃是大贤良师亲手所书。你留着吧,若是有意,就看看,若是无意,就当成一枯柴,烧了吧。”

张阙接过竹简,沉默良久,最后勉强劝说道:“老丈,你既然知道黄天之道已经不足持,何不离开?往南走,渡过大河,去东阿……”

唐姓老者没有回答,只是摇头摆手。

“走吧走吧。”

……

“他们走多久了?”

“我一直盯着呢,刚走没多久,只需快马就能赶上。”

营门处,刘疤面满脸堆笑的上迎,扭曲的疤痕泛着红光。一名套着铁甲的小帅目光瞥过,眼底流过一丝嫌恶,扯了扯手中马鞭。

“他们真的携带有大量钱银?”

“很多很多!”刘疤面咬着牙齿,比了比手势。

“只要杀了他们,就都是大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