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要为日月换新天

张阙深深叹息。

他丝毫不怀疑潘璋所言真实性,自古以来流民起义,从来没有不行裹挟之事的。

他们就如蝗虫一样,从地面卷过,卷走所有东西,吃的、喝的、用的,包括人,赤地千里,再无生机。

蝗虫,这个称呼真的恰当。

可是黄巾军起义有错吗?

此时天下民生凋敝,百姓饥寒交迫,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豪强率兽食人。

无数黔首如同道边野草,无人知其生,无人知其死。

他们除了起义造反,除了求换一个新的天地,他们还能怎么办?

但是其他百姓呢?那些尚且能够活下去,不愿做什么改天换地壮举的百姓呢?就如潘璋所说的发干县邻里,就如众人眼前所见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劫掠来的妇女老人。

他们有错吗?

他们就该被裹挟,该被无辜卷入吗?

归根结底,每个人都只是想在这个残酷世界活下去而已。

那么自己呢?

张阙深知,只要陈宫借兵回来,战事一起,眼前这片热闹的营地,这纷纷乱乱的鲜活生命,也不知道会剩下几条。

所以保家卫国,平叛息乱,是错吗?

当然不是!

这就像罗生门一样,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都觉得自己是对的。

那么错的是什么呢?

漫天阴霾,铁灰色的云片随着风流淌,缓慢的卷过整片天空。

张阙抬头望天,久久不发一语。

“哎呀,这些帅将,明明和他们说了黄天之下,皆是同胞。他们怎么又做这等事情!”一声叹息夹着无奈响起。

张阙垂下目光,却是那个讲经老者。

他拄着鸠杖,背上背着一担木柴,显然是刚从营外拾柴归来,此时正满脸焦急,向着那群委坐在地上,哀嚎不止却无人理会的妇女老人,蹒跚走去。

本就佝偻的背,显得愈发弯曲。

忽然,老者只觉得背上一松,有声音从高处传来。

“老丈,我来帮你吧?”

“喔,原来是你,好儿郎,好儿郎。”老者认出了张阙,一脸喜色,将手指往地上一点,“我也是昏了头,居然忘记还背着这些重物。来,将这些柴火放下。先助我将这些可怜人料理妥当。”

老人来到人群之中,温声细语的开始安抚起来。

同时,毫不客气的指挥起了张阙,以及他身后一众扈从,去生火,去取水,去拿粮食,就连潘璋也被安排去了寻找空闲帐篷。

不过,张阙刚一回头就看见了抱臂站在旁边的刘疤面。

“我说你怎生不来寻我,原来是投在这唐老头麾下。”

刘疤面脸上带着嘲弄的笑,上下打量着张阙,“我原以为你这人还算聪明,未想到只是看着机灵,实则是个蠢蛋。你可知道这唐老头,为何每日讲经?为何明明曾是大贤良师徒弟,却天天干着杂务,一官半职都没有?”

“嘿嘿,因为他姓唐!”

张阙目光一缩,姓唐,难道这老丈和向朝廷告发张角谋反的唐周有关系?

刘疤面咧开大嘴,“看来你已经猜到了,没错,这老匹夫就是叛徒唐周之父!经讲的再好有什么用?跟着他,你到死只能做杂役!如何?现在改换门庭还来得及。”

刘疤面凑近张阙,五指摊开,“只需要你送上些钱银,我就能保举你做个小校!”

张阙眼角一挑,目光一瞥,却是径直向前,一肩膀撞开了刘疤面。

“劳驾让一下,我还需要去取水。”

刘疤面顿时恼怒,刚要戟指怒骂,冷不防又被撞了一下,只见潘璋半敞着衣袍,眉梢高高耸起,斜着脑袋,瓮声瓮气的说道:“劳驾让一下,我要去寻帐篷。”

说着让一下,自己却分明没有要走的意思,站在原地,捏着拳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与此同时,张阙那几个扈从也纷纷靠了过来,依样画葫芦的往刘疤面身上撞去,就连程武这老实人也悄默默的撞了一下,兴奋的脸色涨红。

刘疤面被撞的东倒西歪,可眼下他只孤身一人,纵然全身都是火气,却不敢发作,只能恨恨的放了几句狠话之后,悻悻离开。

……

待到午后,忙碌了大半天,众人终于将这些人安置妥当,烤了火,吃了一锅不稀不稠的菜粥,送到几间逼仄帐篷休息去了。

“他们往后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如我们一样做杂务。”老者疲惫的松了一口气,缓缓的锤着自己的大腿,“等时间久了,大家自然也会将他们当做同伴了。”

“应当不是吧?”张阙想起了先前周遭众人对于这群人的态度,反问道:“若是如此简单,为何一开始大家都视其为无物?”

老者面色有些尴尬,沉默半晌,才说道:“在杂务之外,他们还需得协助攻城……也就是第一波冲阵……只有活下来的,才有可能成为同伴。”

张阙面色一冷,而程武已经跳了起来。

“那不就是军队里的陪隶?”

所谓陪隶,指的是犯了罪的人被充军作为军奴一般的存在,一般是当敢死队或者是做杂役工作的,地位非常低下。

老者深深叹息,没有回话,就连捶着腿的手也无力垂下。

“冲阵敢死,十死无生。既然他们要做陪隶,老丈你又何苦说那些好话抚慰他们,又何苦给他们生火熬粥,给他们生的希望!”程武愤愤不乐,“既然都是死,倒不如早些死了也早些解脱。”

老者张口半晌,最终却只能叹气,“我又何尝不知,可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可怜人吧?况且致使他们如此境地的,亦是我们黄巾之徒,太平道众!我只是想要尽力弥补他们之过失。”

程武依旧满脸不忿,还要继续说话。

已经许久不言的张阙,轻轻一喝,“莫要再说了,老丈亦是出于好心。”

“好心?他若真有好心,先前那些被分割走的妇孺,怎么不去追回?就只会照料这些无人理会的,说到底,不还是心存畏惧?”潘璋蹲在一旁,冷冷言语。

“什么黄天同胞,骗人又骗己!”

老者听得此言,再也忍不住,垂泪不止。

“潘璋!速速向老丈道歉!”

张阙一声断喝,强压着潘璋致歉之后,便起身带着众人离开。

然而,这一瞬间,张阙自己也有些恍惚。

老者有错吗?

他当然没错,他都是基于自己朴素的善恶观,去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

“那么错的到底是什么?”

夜深,寒风又起,头枕着稻草,背躺着大地的张阙。

沉默着,听着风从帐篷上呼啸而过。

慢慢的,他似乎有些恍然。

“错的不是这些被堵在绝道上,左右都找不到出路的百姓黔首。”

“错的是高居九五,肆意妄为的独夫皇帝,错的是满朝上下,只顾党争,满足一己私欲的衮衮诸公,错的是两百年以降已经腐朽病变的制度。”

“错的是没有人用正确的方法去掀翻它!”

张阙缓缓闭眼,接着睡去,帐外春风不再令人烦乱,却像是金戈铁马入梦。

在梦里,他亦要为日月换新天,却不是陈旧的苍天,亦不是太平道的黄天,而是他张阙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