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学与诗学:张晶学术文选(第五卷)
- 张晶
- 2183字
- 2025-04-22 16:16:20
二
在民族文化心理的变迁过程中,金熙宗完颜亶、海陵王完颜亮、金世宗完颜雍、宣孝太子(追谥显宗)、完颜允恭、金章宗完颜璟等女真统治者,都起了颇为关键的作用。他们或是本身即典型地体现这种文化心理变迁,或是推波助澜,使这场变迁不断深化。
熙宗完颜亶本人就表现出对汉文化的极力认同。他以汉族儒士韩昉等人为师,深受汉文化的熏陶。他不满于女真人以前那种尊卑不分的君臣关系,而依汉家天子的礼法制定了尊卑森严的君臣关系。在文化心理上,他归趋于汉族士大夫的儒雅风流,而与表现出女真原有文化心理的旧大功臣产生了深刻的隔阂与冲突。据张汇《节要》说:
今金主完颜亶也,自童稚时,金人已得中原,得燕人韩昉及中国儒士教之。其亶之学也,虽不能明经博古,而稍解赋诗翰墨,雅歌儒服,分茶焚香,弈棋战象,徙祖宗之旧习耳。由是与旧大功臣君臣之道殊不相合。渠视旧大功臣则曰:无知之辈也。旧大功臣视渠则曰:宛然一汉家少年子也。[11]
女真旧大功臣之所以不满于熙宗,正是以女真固有的文化心理来看这位“宛然一汉家少年”的皇帝,而熙宗正是以渗满了汉文化精神的文化心理来看这些旧大功臣,视他们为无知(《大金国志》与之略同的一段文字作“无知夷狄”),变迁前后的文化心理冲突是很强烈的,以至于造成“君臣之道殊不相合”。然而,这种整合了汉文化元素的新的文化心理结构,在女真民族此后的发展中,得到了愈来愈多的女真人的认同。
海陵王完颜亮,虽以黩武著称,但同样钦慕中原文明,尊崇中原学术,少年时即“好读书,学弈象戏,点茶,延接儒生”[12],“迨亮杀亶自立,甚有尊经术、崇儒雅之意”。[13]世宗完颜雍则致力于以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教化女真人,力图使“孝悌亲和”的伦理观念进入女真人的深层心理结构。他主持翻译儒家经典,并表露自己的目的“欲使女真人知仁义道德所在耳”。[14]他奖劝孝子之行,正为使女真人都以“孝悌”为荣。无疑地,在女真文化心理的变迁过程中,世宗与力大焉。世宗的嫡子宣孝太子允恭(谥为显宗)本身就标示着变迁的深化。他饱读诗书,俨然一派儒士风范:“专心学问,与诸儒臣讲议于承华殿。燕闲观书,乙夜忘倦,翼日辄以疑字付儒臣校证。”[15]他崇尚文治,倘能践履大统,早继帝位,会更有力地促进文化变迁的进行。刘祁曾说:“宣孝太子最高明绝人,读书喜文,欲变夷狄风俗,行中国礼乐如魏孝文。”[16]可见,这位夭折的太子是很典型地体现着女真文化心理变迁的趋势的。章宗则发展了乃祖(宣孝太子)的意愿,崇尚文治,使当朝风气趋向美文,使女真人的审美心理趋于华美典丽。史书言其“好文辞”,使得后妃也以文辞迎其所好。[17]章宗本人就是一位很有成就的文学家,所存诗词,典雅工丽,脱尽豪犷气质。(这要在后面详论,此处不赘。)在这样一位君主的提倡下,明昌、承安、泰和前后,文风甚盛,女真人在文化心理上对汉文化的归趋,如水之就下,不可逆转。刘祁评述章宗朝的文治情形说:“章宗聪慧,有父风,属文为学,崇尚儒雅,故一时名士辈出。大臣执政,多有文采学问可取,能吏直臣皆得显用,政令修举,文治灿然,金朝之盛极矣。然学止于词章,不知讲明经术为保国保民之道,以图基祚久长。”[18]刘祁的议论很中肯,一方面描述出章宗朝的文治盛况,另一方面指出章宗崇尚儒雅,止于文辞,使女真人争效文雅,溺于浮华,走向文弱,因而催生了金王朝由盛入衰以至亡国的胚芽。
从熙宗到章宗,由于统治者的率先垂范,女真人的文化心理发生了普遍性的变迁。原初的混沌懵懂,变而为聪慧文雅,而女真人赖以起家的纯朴勇悍的民族精神,也伴随着对中原文明的耽溺而渐致澌泯。那些曾经是叱咤风云、凶猛剽悍的猛安谋克及其后代,南迁到中原以后,耽于中国文明,争羡儒雅。曾经引为豪迈的猛安谋克身份,竟然有许多人宁肯放弃它,去应进士考试。过去是对金戈铁马、沙场驰突的景羡,而现在则是对汉族士大夫那种琴棋书画、分茶焚香的儒雅风流趋之若鹜。他们觉得和汉族士大夫相交游,是很高雅的事。他们对操觚弄翰的兴趣,似乎远在骑马射箭之上。我们看刘祁的记述很明显地感受到这种倾向:“南渡后,诸女真世袭猛安、谋克,往往好文学,与士大夫游。如完颜斜烈兄弟、移剌廷玉温甫总领、夹谷德固、术虎士、乌林答肃孺辈作诗,多有可称。”[19]这些女真猛安谋克,在举止风度上也都宛如汉族士大夫,讽诵诗书,潇洒风流。如乌林答爽,“女真世袭谋克也,风神潇洒美少年。性聪颖,从名士游,居淮阳,日诣余家,夜归其室,钞写讽诵终夕,虽世族家甚贫”[20]。这在当时是颇有代表性的。这种文弱儒雅之风,对于女真人的原初文化心理来讲,当然是巨大的进化,而对金朝这样一个以勇猛剽悍的民族性格起家的军国来说,却又不啻丧失了唯一的资本,这的确是深堪忧虑的。明昌初年,“尚书省奏猛安谋克愿试进士者听之”,刚刚即位不久的章宗问道:“其应袭猛安谋克者学于太学可乎?”元老重臣徒单克宁甚忧虑地说:“承平日久,今之猛安谋克其材武已不及前辈,万一有警,使谁御之?习辞艺,忘武备,于国弗便。”[21]历史事实证明了这位老臣的忧虑是极有见地的。金王朝被踏碎于蒙古铁骑之下,这与女真人纯朴勇悍之民族精神的丧失是很有关系的。正如日人三上次男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当时,猛安、谋克兵已丧失了质朴刚健的风习和他们依靠的社会组织,比起蒙古军的精悍、坚强来显得分外脆弱。”[22]从纯朴勇悍转向儒雅文弱,这种民族文化心理的变迁,一方面是适应了女真封建化的需要,另一方面,又加速了王朝的没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