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勒诺一家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湿气与腐烂的霉味,事故频发,矿坑塌方、矿石坠落几乎年年都有伤亡。

然而索尔斯家族却并不关心这些底层苦役者的死活。对他们而言,领民只是工具,铁矿才是家族真正的命脉。

随着王都对铁的需求不断上升,索尔斯家族甚至在近年来延长了徭役时间、加派了夜班,导致领民的死亡率比往年更甚。

于是,逃亡成了许多奥兰铁丘人最后的念头。

起初,大家只知道往北逃。往北边,是王国繁荣的中部地带。

只是,那些领地虽然富裕,但同样不轻松,许多贵族对于流民采取极为严厉的盘查与奴役政策。

直到,盐湾的消息传来。

那个男爵据说在搞什么大建设、大招工,还贴出了布告:凡是来到领地的逃民,皆可登记为领民,不贬为奴。

听说还有饭吃,还有活干,还有工资拿。

听起来太离谱,像是骗子编出来骗逃民的把戏。

但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具体。有的说从盐湾回来的商队言之凿凿,有的说认识的表亲真的去了那里,已经写信回来……

人心,开始浮动。

在赤山岭下的一处小村庄,八岁的勒诺已经习惯了每日黄昏的时候,父亲从矿山回来,满身灰尘地走进门,坐在炉火边沉默不语。

家中低矮的石墙染着铁锈的颜色,炉火旁的锅永远熬着最简单的黑麦粥。

他们是奥兰铁丘的领民,家族几代都住在这矿区附近。

这里的铁矿使男爵的腰包鼓胀,却也压垮了村子里无数人的脊梁。每年,所有青壮年都要无偿进入矿场劳作两个月,那是所谓的“贡役”,名义上是为王国、为荣耀效力。

但荣耀不会喂饱人。

“咳咳咳。”父亲咳嗽得更厉害了,明天却仍要拖着病体下矿。

勒诺蜷缩在角落,双膝抱胸,偷偷地看着父亲在昏黄的光线下整理次日要带进矿坑的工具。

“咳……咳咳。”父亲的咳嗽越来越沉重,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母亲在一旁忙着用水煮草药,炉火噼啪作响,掩盖了她眼角悄然滑落的泪水。

“再这样下去,你爹熬不过这次贡役了。”好几天前的夜里,勒诺听到了母亲抱着自己,这么说着。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父亲,可能会死。

村里不止一个人是这么死的。

邻居家的马尔克叔叔,去年还在矿井里跟他们笑着说话,今年春天就咳着咳着,没挺过来。

送葬那天,勒诺跟着村里人去埋他。他也不知道怎么好好的,人就没了。

勒诺才八岁,他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但他知道一件事,自己很怕。怕父亲离开,也怕有一天自己长大了,也要进矿,也要咳嗽,也要慢慢死去。

有时候听到父亲的咳嗽声,他害怕到晚上不敢睡觉。

……

夜色沉沉。

“你听说了吗?隔壁村的费尔他们一家,全跑去盐湾了。”母亲压低声音,声音中带着犹豫与不安,“有人说,那边男爵贴了公告,只要报上名字,就能成领民。逃过去不会变成奴隶,盐湾没有徭役,做活还有工钱拿。”

“流言。”父亲坐在炉边,抬头灌下一口粗劣的麦酒,咳了两声,语气里夹着疲惫与警惕,“世上哪有这种好事?谁知道是不是要拿我们当奴隶卖去海上?你忘了前几年,有人信了外地人,结果刚出村就全被抓去挖沼泽了。”

母亲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丈夫因常年劳作而裂口的手掌,灯光下像老树皮一般斑驳。

她轻声说:“可你撑不了多久了,艾文。我……我不想让勒诺也这样。”

父亲沉默良久,低头望向蜷在角落熟睡的勒诺。孩子睡得并不安稳,小小的身体裹在破旧的羊毛毯里,不时皱眉。

“他还那么小。”母亲轻轻抚摸自己的指节,像是鼓起勇气,“他不能和你一样,像村里其他的人一样。矿洞会把他吃掉的。”

父亲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紧紧盯着孩子,脸上愁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他开口,声音低哑:“明天我下矿的时候,小心打听下。你也可以在村里打听。就算真的要走,我们也要大致明白路线,巡林兵不是吃素的。”

“嗯。”母亲听到“巡林兵”这三个字时,眼神里掠过一抹恐惧,但她还是握紧了拳头。

三天后的夜里。

一家人连夜收拾包裹,将黑麦面、干肉等等杂七杂八的物件用一床干草卷裹上,悄然随一支逃难的小队出发了。

一路南下,昼伏夜行。勒诺瘦小的身体扛不住长途跋涉,几度晕倒在荒林边上。母亲的手满是血泡,父亲的咳嗽变成了喘气。

但他们没回头。

十五天后,一道带着潮湿咸味的海风扑面而来,雾气隐约在远方的林隙间浮动。

“到了……”父亲哑着嗓子低声说。

这句话像是某种信号。

同行的几个逃难者也纷纷停下脚步,有人抬头望着前方的云层与远山,有人低声喃喃:“我们……真的出了奥兰铁丘了?”

瘦高的伊瑟老汉拄着木杖,半边脸被晒脱了皮,他望着前方,眼中居然泛起泪光:“这是我三十年来头一次,脚步不再踩在索尔斯家的土地上。”

他们终于抵达了盐湾领的边界——岩丘镇附近。

还没来得及欣喜,一队民兵便从林间小路上出现,将他们围住。

“站住!前方是盐湾地界!”为首的民兵喝道。

勒诺吓得抱紧母亲,父亲则强撑着站在最前头,咬牙举起手示意:“我们是逃民,来投奔盐湾。”

民兵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片刻后,为首者点了点头。

“跟我们走,先去边防哨所登记。”

一路走去,勒诺听到民兵在前头交谈:

“又是一批了,最近来的人太多了,内政厅那边人手都有点忙不过来了。”

到了边防哨所,等候区已经坐着好几户逃难的家庭。有哭声、有疲惫的交谈声,但更多的是沉默与警惕。

然而不久后,一名年轻文吏模样的男子走出木屋,招呼他们过去登记。他的衣衫干净,语气平和,带着一点职业化的公式化微笑。

“报姓名,人数,有无病患。”

“我们不会被抓去当奴隶吧?”父亲小心翼翼问。

那年轻文吏顿了顿,平静说道:

“这里是盐湾领,不蓄奴。”

实际上,原本的盐湾领是有奴隶的,不过罗彦看不惯,不久前就已经废除了。

支持蓄奴的人哪里敢多嘴,毕竟是男爵大人的命令。

罗彦经过绞死叛贼赫尔曼,以及查账查处了一批人,已经在领地内树立起了威信。

以至于,原本罗彦以为要费些功夫的事情,废除蓄奴的决定竟然推行得无比顺利。

就在勒诺一家人稍微放下心的时候,一名膀大腰圆的妇人端来了一锅滚烫的麦粥,还有几块发硬但香气扑鼻的麦饼。

“吃点吧。”她简单说了一句,便转身去招呼下一拨人。

勒诺看着这锅粥,突然眼眶一热,鼻头泛酸。

下午,登记完毕的逃民被安排上了去白港的马车队。

“这位大人,我们会被怎么安排呢?”勒诺有些不安地问文吏。

那位文吏说,“根据你们在港口能找到什么活,放心,都能找到活。总之,你们都会有饭吃,有钱拿,有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