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又坐下去,心情像一盆被污染得很严重的水,想倒又倒不出去。我越来越觉得自己驾驭事件的能力,在一种不安的坏心情中,迅速地下降着。事件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我有点像一个年老体衰的马夫,不由自主地被这匹永远年轻有力的马拖着,极不情愿地抵达一种陌生的场地。
现在我已经很少喝酒,并不是我意识到喝酒无益于健康(我远不是那种想要长寿的人),而是因为一种我不愿说出来的另外原因。但我却又几乎是无法抵抗地被带回到过去的一些场景中去,虽然这些事件对整个世界和正在进行的所有伟大事业都不重要。但它却是我生命过程中的一部分,我既不能改变,也不能忘记。
具体的时间似乎并不重要,但细心的读者也许在具体地阅读中能发现一些关于事件背景的蛛丝马迹,这没有什么好,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一天似乎天空阴沉得很严重,到傍晚时开始下雨。对了,因为是夏天,所以,我当时并没有对雨产生厌烦。就是在这种时候,我在下班前正望着窗外不大的雨发呆,传达室的老李就喊叫我的名字,当我跑过去时,他指了指放在电话机一边的听筒。听筒里传来超的声音,他告诉我晚上有一个会议,要在DJ酒楼召开,要我务必出席。我心领神会,因为会议的三个人中,另外的一个人是维中。
当我出现在大街上时,天空中的雨丝时断时续,这其实很好,我故意让自己犯了一个小错误:忘记带雨具。我总得给自己制造一点悲剧或者浪漫的色彩吧。这样也许会意外地获取一些站在雨外的美丽目光的关注。但我失败了,因为我到达位于中山路北段的那座DJ酒楼时,雨已经彻底停了,落汤鸡和重感冒之类的感人效果都不再与我有缘。我径直奔向酒楼的木楼梯,却被一个胖乎乎的女人给挡住了,她指给我看一块悬挂在楼梯上被风扇吹得摇摆不定的牌子:内部整修,暂不营业。我十六分狼狈地退了出来,背后传出哄的一阵笑。这让我多少有点愤怒。恰在这时超就过来了。
他依然深沉着笑,我的那点愤怒终于可以爆发出来:喂,怎么回事?这里是不营业的!超似乎有点迷惑,他说事先并不知道,又说维中呢?鬼知道!我们在不营业的酒楼前等了一会,却看到那通向二楼的楼梯上不断有一个黑影,上上下下。维中还是没有从天空掉下来或从地层下钻出来,我们只好决定去找他。
我见到维中的时候,他正被儿子带领着在一群炸玉米花的人造小池塘中游泳,脸上满是细细的水珠儿。这使我们有理由原谅他。一个有了妻子和儿子的男人,如果还负有关于继往开来的历史重任,是多么不容易!这些东西虽然离一个诗人很远,但对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却是十分应该具备的。我们决定先把他从这种使命中解放出来半个夜晚。
走出那条叫作小纸坊街的凸凹不平的街道后,我们已选定了另一家酒楼——位于市中心广场一侧的BJ酒楼。
感谢诗歌。它让我有效地避免了像所有通俗小说作者那样对一个故事的精心编造和描写,从而忽略掉了事件的核心,也就是含在每一个普通事件中的那根骨头。这是不能否认的,甚至可以说是这差不多就是一条真理。因为,从大海中取出的最小的一滴水,也包含了所有海水的性质成份,一个抽象的概念再美丽,也只有通过真实的个体来体现,否则,那个抽象的美丽就是个小骗子。
我们曾经长期关注关于诗歌和酒的问题,在中国,似乎诗歌和酒是溶合在一起的,谁也无法将它们分开。李白、杜甫、屈原、陶潜,似乎所有这些古老的家伙们,无不在酒中闪闪发光。如果写诗的人也可以被称为知识分子的话,这也许是知识分子的不幸,而不是荣耀。嗜酒的结果是麻醉自己,借酒浇愁,在醉中寻找一点自由和自慰,并且,按照中国人宽大的习惯,一个人在醉中的过激言词行为是可以被原谅的。所以,要想突破在清醒状态中无法突破的包围,醉酒就成了最简便易行的方法。
我们三个人把自行车放在酒楼旁边的一个大杂院中,就向那个吵闹着等了我们很久的酒楼走去。和所有的酒楼一样,一楼一般不设酒座,只卖主食或烟酒糕点,二楼才是饮酒的地方。我们顺着狭窄的木楼梯向楼上爬。我们成功地占领了一张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桌面。可以确切地认为,这里的酒客都是自己掏腰包而非公款消费。因为公款消费的家伙们不选择这种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是自助式的,没有服务人员。饮酒的人都自己拿了钱去一个柜台前,买了自己要的酒菜,自己端走。这样,我们三人就默契分工:超和维中到柜台前去买酒菜时,我就看守着我们占领的那张破桌子,以免再被后来者占领。我们要了一瓶白酒,三瓶啤酒,四个小菜。每人面前摆了一个小黑碗,我们决定先喝啤酒。当我刚把啤酒瓶盖打开,要往三个碗中倒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一个小脑袋来:光光的头没留头发,这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走过来说,把啤酒瓶卖给我吧,壹毛钱一个。说着把三张脏乎乎的壹角纸币放在了桌子上。有点意识,我故意与他讨价,他便又拿出壹角钱来,说,那就肆毛钱三个吧。我说好啦,小家伙,咱们的生意成交了,你是哪里的?因为我听他说话有点古怪。他说是浙江的。超和维中听了,就一齐说,浙江人历害!这么小就出来闯江湖,长大了还了得!我们不再管他,正要行令喝酒,只见从楼梯口又上来一个和浙江男孩差不多大小的男孩来,穿一件红上衣。红衣男孩径直向浙江男孩走去,说:你怎么又来了,快走快走,不走就打!那浙江男孩似乎有些怕,向后退了二步,说你能来我也能……红衣男孩伸手便揪住了浙江男孩的衣领,尖声喝道:走不走?抬手便要打。这时从不远处的角落里又站起个青年来,二十来岁样子,走上来护住了浙江男孩,对红衣男孩低喝道:你干啥?红衣男孩见状便松了手,走到我们跟前说,别把瓶卖给他,他每个要赚一毛钱呢。我问:你想要吗?他急忙摇头:我才不要呢,我是来玩的。
维中对红衣男孩明显有了兴趣,便问:上学没有?答:没有。为啥不上呢?不想上啦,老师也不让上。
看来这两个小男孩都不简单,一个是浙江来的江湖客;一个是本地产的小混家。
且不管他们,我们喝酒。我们为喝酒而喝酒,虽然我们因诗歌而相识,但诗歌却无论如何不能代替我们的酒。并且我们坚信不移,诗歌的年代正在被酒的年代所代替,我们憎恨酒,因此我们要更加勇猛地喝酒,这样我们才能找到一些复仇般的快感。
干喝无趣。我们不能有辱这座城市的光荣传统。我们得猜枚,得投入一种战斗,与周围各个战场的喊杀声连成一片。超和维中开始交战,我在一旁的观战中深感惭愧。在这么一座伟大的酒城中,竟然不会猜枚,真是无地自容!所以,在二位诗人,不,在二位酒友交战后的片刻停顿中,我试探着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学枚。二人看着我。维中首先支持并鼓励了我:好!好!好!想学就已经会了一半。我对这句很哲理的话充满感动。我颤抖着伸出了右手,举在酒桌上空。战斗试探性地打响时,手却不听指挥,笨得让一边的浙江和红衣两个男孩同时笑出了声。但我的决心是大的,这就又一次感动了维中,他终于将许多年来积累的丰富经验,可以说是毫不保留地倾吐出来:这猜枚,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关键是一个猜字,就是要猜对方的心理,摸对方出指的习惯和规律。猜枚时还要讲节拍,有音乐性。先要练好指法,就是要伸缩自如,意到指出。知己知彼,深着应战,才能招招取胜……但我当时却是指头伸出了缩不回去。手伸出了口里又喊不出来。在以后的许多岁月中,我还是熟练地掌握了维中教给我的这些技艺,这给我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快乐和荣誉。超当时没说什么,但我在猜枚这项传统技艺中的发展和进步,却是与超及其他诗(酒)友的不断指导,反复切磋分不开的。这时,有一轩黑影从楼梯飘上来。
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刚刚还热闹非常的酒楼,正在向着夜的内部沉沦下去。那个光头的浙江男孩和他的保护人,已经拿了酒瓶后消失掉了,只有那个红衣男孩还在玩一种用香烟盒叠成的三角游戏。超叫住了他:喂,小家伙,来,喝酒。叔叔敬你一碗。待小家伙走到桌前,一只不容分说的碗就到了他嘴边。小家伙也不客气,用手接了,咚咚两口,就喝下去半碗的白酒,但他还是被这个壮举给弄得五官都走了样,我急忙挟了一块羊头肉让他吃,他就伸出一只又黑又脏的小手,把羊头肉用手抓住,塞进了丝丝冒着酒气的嘴里。作为回报,男孩从红上衣口袋内摸出一盒烟来,老练地给我们每人敬了一支,又挨个点着了火。我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个红衣男孩也有一个爸爸,在不远处的马道街上当修锁匠。不久后,他就开始为我们唱歌了,呜呜啦啦的,似乎是什么“我要哭,我要笑,我要歌唱,生活就是这个样,有苦也有甜……”,我们逐渐在酒气中漂浮了起来。维中拿起桌上的三毛钱,递给男孩说,去为叔叔买包烟来。那男孩答应一声,就拿着钱跑下楼去。维中说,咱们来做个小试验:如果一会他回来,说明这世界还有希望,如果不回来,诗歌和我们,都去他妈的了吧!
不一会便听到楼梯的咚咚声。红衣男孩出现在我们面前,笑着,将一包廉价烟放在我们面前。我们互相望着,激动的风暴在内心酝酿起来。我们三人沉默着谁也不说话。那个红衣男孩迷惑了,不知是怎么回事,目光怯怯地看着这场面。后来他终于用手指了下楼梯说:叔叔,那个人又上来了。于是超先站了起来,我和维中也站了起来,都有些头重脚轻。三只酒碗一齐端到小男孩的嘴边。我们几乎是命令他每个碗里喝了一口。我们在喂养种族和良心吗?而后,我们三只碗在一起碰出了一个山响(在我们听来),各自一饮而尽。当我们走下楼时,酒楼上只有一个值班的老头眯着一对半睡半醒的眼睛看着我们。我们把最后一支烟给了他,就带着小男孩摇摇摆摆下了酒楼。
波特莱尔说,人生应常醉……在酒中,在诗中,在德行中……。米兰·昆特拉也说,诗歌即酣醉。人们饮酒是为了更加容易与世界融合起来。不能想象,一个不饮酒的诗人在这个世界上怎样写作,怎样生存和开放出心中的各种花朵?
大家走在广场上,突然想到应该去把自行车找出来。来时我们把自行车放在一个掉了大门的大杂院中。到了院中,我问维中:这个院厕所在哪儿?维中说:谁知道,大概总是在哪个拐弯处的角落里吧。我们三人都有点内急,就留红衣男孩在门口等着,便向里走。黑暗中只看见一间间破旧的平房瓦屋。拐过几个弯后,见一座屋中亮着灯,另一座屋正放电视剧,声音很大,好像是什么《人在旅途》,屋门都关着,没人出来。维中在前头领路,又弯进一道小胡同,沿房山有个棚子,不知是厨房还是厕所,黑暗中也看不分明,嗅觉又因饮酒后失灵。这时三人都已憋不住了,便一齐站在屋山下,对着墙壁哗哗起来。我的位置离亮灯的屋门最近,就难免有些担心。若猛不丁从屋内冲出一人,挥舞菜刀或木棍,我将首当其冲,因此有些忐忑。不过,幸运的是,直到我们结束了,也没有一间屋门打开过,当然也就没有被人发现。
但是,我们往回走时,才发现还是高兴得太早了点,因为我发现,大门被封锁住了!一条黑咕咙咚的黑影,双臂撑着门框,两腿叉开,整个身体呈现大字状,挡住我们的去路。
我急忙招呼超和维中,我们要不要突围或发起一次冲锋?却见那黑影自己先卷缩了起来,慢慢靠在墙上,又慢慢堆在了地下,我走上前,忍不住抬脚踢了一下,原来也是一个醉汉!
红衣男孩说他叫小生。我们送小生回家。小生说他家住在羊皮河边的一座新楼中。超带着他,车子一龙一龙地跑得飞快,不久就听到有人在叫。当然是超撞了人,与小生与一个骑车的老头还有一个也是骑车的女孩一起倒在地上。那女孩坐在地上不起来,我过去拉了她的手她才站起身。那老头很明白事理,气得笑着说:你看你看这人,醉成这样了还半夜三更带儿子乱窜!但超就是超,不服不中,乘我拉那姑娘时又带着小生骑着车跑了,我和维中只得从后面猛追。
过了羊皮河,果然有座新楼,小生带我们上到6楼,他在一扇门上狠跺了一脚,门就开了。进到门里,小生对着一个女人说,妈,叔叔来啦。说罢就钻进里屋去了,把我们扔给了那女人,于是那女人看了我们半天,不让坐,也不说话。我看到客厅的墙上,挂着一个带黑边的镜框里面有一个姑娘,很忧伤地望着我们。我喊:小生!但小生不理,却跑出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身上什么也没穿,看了我们一眼,就蹲在厅中央撒起尿来。小女孩也许憋得久了,一泡尿很大,尿水像一条蛇,从女孩腿下窜出去,直窜到维中脚下,维中急忙躲过。超真不行了,坐在靠墙的一只凳子上垂下了头。
这时小女孩站起身,去拉维中,而后是我,再后是超,都拉进里间去。里间有一个大铁床,占了房间的一多半。小生就坐在床上,看放在柜子顶上的一台电视。电视里正在打仗:一个黑人站在一条船上,向一架俯冲下来的飞机用冲锋枪扫射,飞机中弹栽进河时,他和船也被炸得飞了起来……
我们听到外间那女人在骂小生,就急忙从里间退出来告辞。
女人让小生送我们。在门外,我问小生:墙上的女孩是谁?小生说我姐。
这时我们已下到楼底,黑影又是一晃。这次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它,说这东西好轻。维中说别理它。我们就走到羊皮河边,超问咋办?我也抓了一把,麻袋狗就疼起来。并且吠叫。我说,扔它下河吧。超一松手,麻袋狗落了下去,很快就被河水冲走了。
(1991年夏。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