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粮店算筹

江南的雨,下起来便没完没了。细细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吴县城笼罩其中。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油亮,倒映着两旁低矮房檐的轮廓,行人踩过,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霉味、阴沟的腐气,还有从沿街食肆里飘出的、勾人馋虫的劣质油香。

陆远裹紧身上那件半干不湿的粗布直裰,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脊椎往上爬。县试放榜时强行压下的失落感,此刻混杂着刺骨的饥饿,在湿冷的空气里发酵成一种钝痛,沉甸甸地坠在胃里。他沿着湿滑的街巷漫无目的地走着,单薄的身影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伶仃。榜末的屈辱感尚未散去,更迫在眉睫的,是活下去的问题。怀里那点可怜的铜板,昨夜已经交代给了脚店的大通铺和两个硬饼子,此刻囊中空空如也,比脸还干净。

目光掠过街边热气腾腾的包子铺、香气四溢的面摊,胃袋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加快脚步,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也更显破败的后巷。巷子尽头,一块褪了色的、写着“陈记米行”的旧木招牌在风雨中微微摇晃。

米行门脸不大,光线昏暗。一股陈年米粮特有的、混杂着米糠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店内冷冷清清,只有两个衣衫褴褛的老农,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几个干瘪的麻布小袋,倒出里面可怜巴巴的一点糙米。柜台后,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绸褂、留着两撇鼠须的瘦高掌柜,正耷拉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算盘珠,发出单调而冷漠的“噼啪”声。

陆远的目光,却瞬间被店内角落吸引过去。

那里堆着小山般的麻袋,是刚卸下不久的粮食。两个伙计正忙活着。一个身材敦实的伙计,正将麻袋里的米倾倒进一个巨大的方木斗里——那是官府统一监制的“官斛”。米粒哗啦啦倾泻而下,在斛中堆起尖尖的小山。另一个伙计,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削得光滑的木棍,站在斛旁,眼神凶狠,嘴唇紧抿,如同即将扑食的饿狼。当米堆到最高点时,敦实伙计停下手,那持棍伙计猛地低喝一声,腰身一拧,全身力气灌注在右腿上,狠狠一脚踹在官斛的斛壁上!

“嘭!”一声闷响。

巨大的官斛猛地一震!斛壁受到冲击,里面堆得满满当当、虚浮松散的米堆受到剧烈震动,最上面那层米粒如同遭遇山崩,“哗啦啦”滑落下来,在斛边洒了一地。原本尖尖的米山,瞬间被踹塌了顶,变成一个略低于斛口的平面。

“淋尖!”陆远瞳孔一缩,秀才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这是粮行、税吏们盘剥百姓最常用、也最狠毒的手段之一!利用官斛倾倒粮食时自然形成的虚尖,用脚猛踹斛壁,震落表层粮食,使实际装斛的粮食不足量!被震落的米,自然就成了粮行或税吏的“损耗”收益!这些落地的米粒,沾了尘土,很快就被旁边另一个伙计面无表情地扫进一个专门的箩筐里。

“踢斛!”敦实伙计面无表情地报了一声,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哼!”持棍伙计冷哼一声,这才拿起那根光滑的木棍,不是用来量米,而是用它用力地在被踹平的米面上来回刮平、压实!这便是“踢斛”之后的“淋尖”!“刮平!”敦实伙计又报一声。

两个老农佝偻的腰背弯得更低了,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麻木的痛楚,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敢说。他们知道,自己那点本就微薄的粮食,经过这“踢斛淋尖”之后,能换到的铜钱,又要少上几枚了。

陆远只觉得一股郁气直冲胸臆。这赤裸裸的、近乎明抢的盘剥!秀才记忆里那些关于赋税沉重、胥吏如狼的控诉,此刻以如此直观而残酷的方式呈现在眼前。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饥饿带来的虚弱感,在这不公的刺激下,竟被一种冰冷的愤怒暂时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柜台前。那鼠须掌柜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慢悠悠地拨着算盘。

“掌柜,”陆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请问,贵店可收些……抄录的活计?在下写得一手工整楷书。”

鼠须掌柜终于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陆远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直裰上溜了一圈,嘴角向下撇了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抄书?”他嗤笑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小相公,如今谁还费那事?雕版刷印又快又便宜!再说了,”他下巴朝那两个刚被盘剥完、正捧着几个可怜铜板哆哆嗦嗦数着的老农方向努了努,“认得几个字的人满大街都是,这营生,不值钱喽!”

陆远的心沉了下去。这条路也堵死了。

“不过嘛……”鼠须掌柜话锋一转,那双小眼睛在陆远脸上转了两圈,似乎想起了什么,“小相公既是读书人,想必……识数?算盘打得如何?”

算盘?陆远一愣。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碎片瞬间闪过——阿拉伯数字、四则运算、甚至更复杂的数学工具……远比这时代的筹算和珠算更高效!他心思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略懂一二。”

“哦?”鼠须掌柜似乎来了点兴趣,随手从柜台下抽出一本厚厚的、沾满油污的账簿,翻到中间一页,手指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正好,今日收粮的几笔糊涂账,伙计算了几遍都对不上总数,吵得老子头疼!你若能理清了,给你十个铜子儿买炊饼吃!”他语气带着施舍和戏谑,显然并不真抱希望。

陆远的目光落在账簿上。上面用毛笔记录着日期、人名、粮食品种、数量。数量单位混乱不堪,有石、斗、升、合,甚至还有“斛”(显然是按淋尖踢斛后的结果记录的)。数字则是典型的汉字大写:壹佰叁拾柒石伍斗贰升柒合……加减混杂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两个伙计在一旁探头探脑,脸上带着明显的不信和等着看笑话的神情。

陆远没有立刻去碰那油腻的算盘。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另一个世界高效的数学工具如同精密的齿轮在他脑海中飞速运转起来。第一步,统一单位!将所有数量全部换算成最小的“合”。一石十斗,一斗十升,一升十合!他伸出食指,沾了点柜台上的灰尘,直接在油腻的柜台台面上划拉起来。

壹佰叁拾柒石= 137 * 10 * 10 * 10 = 137000合

伍斗= 5 * 10 * 10 = 500合

贰升= 2 * 10 = 20合

柒合= 7合

总计:137000 + 500 + 20 + 7 = 137527合

他手指移动飞快,在灰尘上留下清晰的阿拉伯数字和运算符号,速度快得惊人。接着是第二笔、第三笔……他完全沉浸在这种高效的计算逻辑中,将繁琐的大写汉字数字和混乱的单位,迅速转化为简洁的阿拉伯数字和统一的最小单位“合”,然后进行累加。柜台台面上,一行行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鬼画符”迅速铺开。

鼠须掌柜起初还带着轻蔑的冷笑,但看着陆远那飞快的、与打算盘截然不同的“指算”方式,以及台面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两个伙计更是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陆远停下了手指。台面上布满了灰尘数字和符号,他目光扫过,心中已然有了结果。他拿起柜台上的毛笔(笔尖早已开叉),蘸了点残墨,在账簿那页的空白处,工整地写下最终换算后的总合数,以及按照石、斗、升、合重新拆分回来的总数。

“掌柜,总数应是贰佰捌拾玖石肆斗陆升叁合。伙计之前算错的地方,在于第三笔‘李老栓’那三十七石糙米,他们少算了一斗半,第七笔‘王寡妇’的豆子,多算了一升二合,还有最后两笔相加时,进位出了差错。”陆远的声音清晰平静,将错误点一一指出。

鼠须掌柜狐疑地抢过账簿,对着陆远写下的数字和指出的错误,又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重新打起来。越打,他额头上的汗珠就越多,脸色也越难看。两个伙计也凑过来看,对照着陆远指出的错误处,脸上看笑话的神情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算盘珠子终于停住。鼠须掌柜抬起头,看向陆远的眼神彻底变了。轻蔑消失不见,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疑和一丝商人本能的算计。“你……你这算的……邪门!快是快,可这……这鬼画符是什么名堂?”他指着台面上那些阿拉伯数字符号。

“雕虫小技罢了,家传的计数法子。”陆远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伸出手掌,“掌柜,十个铜子儿。”

鼠须掌柜盯着陆远看了半晌,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从柜台抽屉里数出十枚边缘磨损、带着汗渍的铜钱,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没好气地说:“拿去!省着点花,够你啃几天硬饼子了!”

铜钱入手,冰冷而沉重。陆远没在意掌柜的语气,将十枚铜钱仔细收好。这微不足道的十文钱,此刻却代表着活下去的希望。他正要转身离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米行角落里那堆积如山的麻袋,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掌柜,”陆远脚步一顿,回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贵店生意兴隆,存粮如山。只是……眼下已是二月末,江南地气渐暖,阴雨连绵。依在下浅见,这堆放在墙角最底层的几排麻袋,尤其是那几袋新收的晚稻,恐怕……已有些‘气闷’了吧?”他故意用了粮行的行话,“气闷”,意味着粮食受潮发热,开始霉变的征兆!他刚才在计算时,凭借远超常人的敏锐感官(或许是穿越带来的某种加成),清晰地捕捉到了从那角落最底层飘散出的一丝极其微弱、却被雨水湿气放大了的、粮食发热后特有的酸闷气息!

鼠须掌柜脸色剧变!他猛地从柜台后窜了出来,几步冲到那堆麻袋旁,也顾不得脏,趴下身子,鼻子凑近最底层几个麻袋的缝隙处,用力嗅了几下。一股淡淡的、带着潮气的闷热酸味,若有若无地钻入鼻孔!掌柜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粮食发热霉变,一旦蔓延开来,损失可就大了!这可比少算几笔账要命得多!

“快!快来人!”鼠须掌柜失声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把底下这几排!都给我搬出来!快!通风!摊开晾!”他气急败坏地指挥着两个吓傻了的伙计。

小小的米行顿时一片鸡飞狗跳。陆远站在门口,冷眼看着里面的一片慌乱。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趁机索要更多报酬。那十个铜子儿已经到手,更重要的是,他在这掌柜和伙计心中,种下了一丝神秘和忌惮的种子。他拉了拉衣襟,转身,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门外连绵的冷雨之中。怀里的十枚铜钱随着步伐相互碰撞,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叮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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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顺着低矮的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凿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洼。陆远循着记忆,拐进一条更窄的、两边墙壁长满青苔的小巷。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半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朴拙的隶书写着三个字:积微塾。

这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王老夫子的蒙馆。秀才陆远发蒙识字,就是在这位严厉而古板的塾师门下开始的。如今他县试中了乙等末位,按规矩,需得回蒙师这里“认保”,由王老夫子具结作保,证明其身份清白、无作奸犯科之事,方可参加接下来的府试。这是科举路上必经的一环。

陆远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潮湿阴冷的空气。门内隐约传来孩童们拖长了腔调的、稚嫩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这声音将他拉回秀才记忆中那些枯燥而严厉的岁月。他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襟,抬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读书声停了片刻。一个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谁呀?”

“学生陆远,求见夫子。”陆远恭声道。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半扇。门内站着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直裰,正是王老夫子。他身形瘦削,背脊却挺得很直,浑浊但锐利的目光透过门缝落在陆远身上,带着审视。

“陆远?”王老夫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意外,又或者是对陆远此刻落魄的形象感到不悦。他上下打量了陆远几眼,尤其是那身湿了大半、打着补丁的粗布直裰,眼神里没有多少师生重逢的暖意,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审视。“县试……中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侥幸得中,乙等。”陆远微微垂首,如实回答。

“乙等?”王老夫子花白的眉毛挑了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随即被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取代。他微微侧身,让开门口,“进来说话吧。”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小小的塾馆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旧书和墨汁混合的、有些沉闷的气息。七八个大小不一的蒙童正襟危坐在矮桌前,好奇地偷瞄着进来的陆远。王老夫子走到自己那张堆满了书籍、砚台磨得发亮的旧书案后坐下,指了指旁边一张空着的矮凳:“坐。”

陆远依言坐下,背脊挺直。

“路引呢?”王老夫子开门见山,没有一句寒暄,直接伸出手。这是“认保”的第一步,查验身份凭证。

陆远的心猛地一跳。那张伪造的路引,此刻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贴在他的胸口。他强自镇定,从怀中取出那张折叠好的油纸包,双手递了过去。

王老夫子接过,展开,凑到眼前,就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仔细审视。他看得极慢,手指在“由本乡里正王德福具保”那一行字上摩挲着。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蒙童们紧张的呼吸声。陆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半晌,王老夫子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向陆远。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纸路引轻轻放在书案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然后,他用枯瘦的手指,在那“王德福”三个字上,不轻不重地点了点。

陆远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起,直冲头顶!老夫子知道了!他一定知道王德福不可能给自己作保!这张路引是假的!

“夫子……”陆远喉头发紧,正要开口解释(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王老夫子却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老夫子浑浊的目光越过陆远,看向窗外灰蒙蒙的雨幕,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沧桑和沉重:“陆远啊……老夫教过的学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科举之路,看似笔直通天,实则……步步荆棘,处处深坑。”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陆远脸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告诫,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惋惜,“你有些小聪明,心思也活泛,这老夫知道。但你要记住,这世上有些捷径,看着是路,走过去……便是万丈深渊。”

他再次用手指点了点书案上那张轻飘飘的假路引,动作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陆远心上:“府试在即,县衙礼房那边,照例是要核对所有上榜童生的具保路引,尤其是……”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那些根基不稳、名次靠后的。你……好自为之吧。”

王老夫子没有直接戳穿,但这番话,比任何直接的呵斥都更让陆远心惊胆寒!老夫子不仅看出了路引是假,更点明了府试核验这一关的巨大风险!他是在警告,也是在划清界限!让他“好自为之”,潜台词便是:这事我管不了,也不会替你担着!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陆远淹没。怀里的十枚铜钱带来的那点暖意,此刻荡然无存。他脸色微微发白,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对着王老夫子深深一揖:“学生……谨记夫子教诲。”

王老夫子挥了挥手,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那些蒙童,声音恢复了刻板严厉:“都愣着做什么?继续念!‘性相近,习相远’!”

孩童们稚嫩的读书声再次响起,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陆远默默地退出了这间小小的塾馆。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多少凉意,只觉得心口一片冰寒。老夫子的警告言犹在耳,府试核验的鬼门关近在眼前!那张假路引,就像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湿滑的巷子里,雨丝模糊了视线。下一步该怎么走?回“家”?叔父那张刻薄寡恩的脸立刻浮现在脑海,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硬闯府试核验?那跟找死没什么区别!伪造路引的罪名,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开始缠绕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哟!这不是陆远陆兄吗?怎地这般失魂落魄?可是在寻你那‘根脚’?”一个带着几分慵懒戏谑、又有些耳熟的声音,突兀地在陆远身侧响起。

陆远猛地抬头。

只见前方巷口,一把绘着淡墨山水的油纸伞撑开,伞下站着的,正是昨日放榜时见过的江阴徐经!他今日换了一身簇新的月白锦缎直裰,腰间系着羊脂玉佩,手中还拿着一把洒金折扇,在这湿漉漉的雨巷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华丽。他脸上挂着那种玩世不恭的笑意,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陆远那苍白失魂的脸。

“徐兄?”陆远心中一凛,强自镇定下来,拱了拱手。

“啧啧,陆兄这脸色可不太好啊。”徐经摇着折扇,踱步上前,油纸伞替陆远也遮住了头顶的一片雨丝,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那股名贵的沉水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再次飘入陆远的鼻端。“方才……可是去寻那王老夫子‘认保’了?”徐经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嘴角噙着那抹意味深长的笑,“碰壁了吧?那老古板,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陆远的心脏骤然收紧!徐经竟然知道他去见了王老夫子?还猜到了结果?这纨绔子弟的消息,灵通得可怕!他瞬间明白了徐经出现在这里的“巧合”绝非偶然!

徐经看着陆远眼中一闪而逝的惊疑和戒备,笑意更深了。他“唰”地一声合拢折扇,用扇骨轻轻点了点陆远的胸口——那个位置,正好是陆远藏着假路引的地方!

“陆兄啊陆兄,”徐经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在淅沥的雨声中清晰无比,“这功名之路,光有胆识才学,是远远不够的。有时候,差的就是那么一点点……‘根脚’,一点点……‘门路’。”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灼灼地盯着陆远,“昨日之言,陆兄可再思量过了?小弟在京中,恰好认得几位……能‘通达’于上的贵人。只要陆兄点个头,府试核验这点小事,包在小弟身上!保你顺顺当当,绝无后顾之忧!如何?”

赤裸裸的诱惑!如同恶魔的低语,在这绝望的雨巷中响起!徐经抛出的,正是陆远此刻最需要的“救命稻草”——解决身份和路引危机的“门路”!代价是什么?不言而喻!金钱?人情?抑或是……将自己绑上他徐经那艘已经露出冰山一角、注定沉没的破船?

陆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比这江南的冷雨更刺骨。他抬头,对上徐经那双看似含笑、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历史的阴影,裹挟着现实的致命危机,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正向他当头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