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乙等三十七

江南的春天,本该是杏花烟雨,熏风软柳。可陆远醒来的地方,只有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陈腐味。不是泥土草木的清新,是灰尘、朽木、破败的织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尿臊气混合而成的死气。

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模糊,天旋地转,后脑勺像是被钝器狠狠凿过,一跳一跳地闷痛。喉咙里火烧火燎,干得如同龟裂的河床。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眼睛,手臂却沉得像灌满了铅,酸麻胀痛,几乎不听使唤。

这是哪儿?

意识深处,两股截然不同的洪流正在激烈地碰撞、撕扯、融合。一股庞大而陌生,带着某种冰冷的疏离感,却又清晰得可怕:高耸入云的钢铁森林,瞬息万变的光影信息,截然不同的社会规则……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陆远”的记忆碎片。另一股则沉甸甸的,带着寒窗苦读的墨香与屡试不第的酸楚,充斥着之乎者也、四书五经、八股制艺的每一个角落——一个名叫陆远,寒门秀才的完整人生。

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胃里翻江倒海。陆远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入目是倾颓的泥塑神像,半边脸早已剥落,空洞的眼窝漠然地俯视着他。神像前的供桌缺了腿,歪斜地倒在地上。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粗糙的土坯,屋顶破了几个大洞,几缕惨淡的天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断壁残垣间,荒草萋萋。

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名副其实的破庙。

“弘治……十二年?”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秀才陆远的记忆碎片里,清晰地烙印着这个年号。弘治十二年,大明王朝的中叶,一个被后世史家称颂为“弘治中兴”的年代,却也是暗流开始涌动的时期。

寒冷和饥饿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打了个哆嗦,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直裰,单薄得根本抵御不了这早春的料峭寒意。胃袋空空如也,饿得一阵阵痉挛。

活命!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手肘撑地,想要完全坐起来。就在动作间,怀里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硌了他一下。

陆远摸索着,从贴身的里衣口袋中掏出一个折叠起来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张薄薄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发毛的纸片。上面写着几行字迹,墨色尚新:

>**路引**

>苏州府吴县民陆远,年二十二岁,身中材,面微黄,无髭。为赴县试事,由本乡里正王德福具保。所携行李:书箱一担,铺盖一卷。沿途关津,验明放行,勿得留难。弘治十一年腊月具。

纸张粗糙,墨迹也略显生硬。陆远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由本乡里正王德福具保”几个字上,秀才的记忆碎片瞬间翻腾起来——那个王德福,分明是隔壁村一个出了名贪吝刻薄的老棍徒!怎么可能给他作保?这路引……是假的!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在明朝,没有合法的路引寸步难行,而伪造路引,一旦被查获,轻则枷号示众,流徙千里,重则……他不敢再想下去。

“该死……”他低低咒骂了一声,不知是骂这具身体原主的铤而走险,还是骂自己这地狱难度的开局。他死死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假路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粗糙的纸边摩擦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感。怎么办?回“家”?那个所谓的家,不过是几间破茅屋,一个刻薄寡恩、视他为拖累的叔父。回去就是自投罗网,等着被绑了送官?还是拿着这张催命符,继续去闯那前途未卜的县试?

活下去,考下去!一个更加强烈的念头压倒了恐惧。秀才记忆里那份对科举近乎偏执的渴望,如同滚烫的熔岩,灼烧着他的神经。这是这具身体的本能,也是他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改变这泥潭般处境的绳索。

他挣扎着爬起来,四肢百骸都在抗议,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他扶着冰冷粗糙、沾满尘土的泥墙,一步步挪到破庙门口。门槛早已朽烂,他踉跄着跨出去。

外面天色灰蒙蒙的,下着若有若无的冷雨,细密的雨丝带着初春的寒意,斜斜地打在脸上、颈间,冰冷刺骨。放眼望去,泥泞的小路蜿蜒伸向远方,路旁是刚返青不久的稻田,被雨水浸得一片浑浊。远处稀稀落落散布着几处低矮的茅屋土房,烟囱里冒出几缕有气无力的炊烟,很快又被雨丝打散。空气湿冷,带着泥土和水汽的腥味。

江南?这就是弘治十二年的江南?不是诗画里的水乡,是挣扎在温饱边缘、灰暗沉重的真实。

一阵更猛烈的饥饿绞痛袭来,陆远眼前发黑,连忙扶住门框才没栽倒。他深吸了几口湿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必须找到吃的,然后……去县城!赶考!那张假路引,就是赌命的筹码!他咬着牙,辨认了一下方向,一头扎进了冰冷的雨幕中。每一步踩在泥泞里,都发出“噗嗤”的声响,溅起浑浊的泥点。单薄的衣衫很快被雨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带走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寒冷和饥饿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

---

苏州府,吴县县衙东侧。

平日里肃杀空旷的县前街,此刻被汹涌的人潮塞满。青石板路被无数双沾满泥泞的鞋履踩踏着,发出沉闷而杂乱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劣质墨汁的臭味、廉价点心的油腥气,以及一种名为“功名”的焦灼渴望。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有身着绸衫、被仆役小心护在中间的富家子弟,更多的则是像陆远这样,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或粗布衣裳的寒门学子。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窝深陷,但此刻,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光芒,死死盯着县衙大门旁那面新粉刷过的、巨大的八字墙。

陆远裹在人群里,像一颗被浊浪推搡的沙砾。他身上的粗布直裰已经半干,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更显得形销骨立。他努力挺直背脊,试图在人缝中为自己争得一点喘息的空间。昨夜在城外一家最廉价的脚店大通铺上蜷缩了一宿,啃了两个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此刻胃里依旧空空荡荡,那股挥之不去的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他紧抿着唇,面色是营养不良的蜡黄,唯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显得格外沉静,像两口幽深的古井,映着八字墙前晃动的光影。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鼓响,如同惊雷劈开喧嚣,震得人心头发颤。所有的嘈杂瞬间被压了下去,只剩下无数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县衙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向内洞开。人群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推着,猛地向前涌去。陆远一个趔趄,差点被撞倒,他死死抓住前面一个矮胖书生的后衣襟才稳住身形。

“肃静!肃静!”几个身着皂隶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从门内冲出,横眉怒目,棍棒虚劈,厉声呵斥着维持秩序,“挤什么挤?退后!都退后!”

水火棍带着风声在头顶划过,人群被逼着向后退开几步,留出一片空地。接着,两名穿着青色吏服、头戴方巾的书吏,一人捧着一个蒙着红布的沉重木盘,另一人则拿着一卷长长的、写满墨字的纸卷,神情严肃地走了出来。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那两个木盘和那张纸卷上。

捧纸卷的书吏走到八字墙前,两名衙役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将一张刷了浆糊的空白大榜贴在墙上。书吏深吸一口气,展开手中的纸卷,用清晰而平板的声音开始唱名:

“甲等第一名——昆山周臣!”

“轰!”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声浪。羡慕、嫉妒、惊叹、议论,瞬间炸开。一个衣着光鲜、面有得色的年轻人被亲友簇拥着,激动地向周围拱手。

“甲等第二名——长洲王鏊!”

又是一阵不小的骚动。

唱名声还在继续,一个个名字被报出,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不断激起欢呼、叹息、哭泣。上榜者狂喜失态,落榜者面如死灰,更有白发苍苍的老童生听到自己再次落榜后,当场捶胸顿足,号啕大哭,随即被家人或衙役拖离。

陆远的心脏,随着每一个名字的报出而沉浮。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紧握在袖中的手,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秀才的记忆里,那种深入骨髓的期盼与恐惧交织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涌上来,几乎将他淹没。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目光越过那些狂喜或悲恸的面孔,死死盯住那书吏开合的嘴唇。

“……乙等第三十七名——吴县陆远!”

声音不高,甚至被周围的喧哗掩盖了几分,但陆远听得清清楚楚。乙等……第三十七名?榜末?

一瞬间,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他的心口,让他几乎窒息。秀才记忆中那积年的屈辱和绝望感瞬间翻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拖入深渊。但几乎是同时,一股属于另一个灵魂的、更加强韧的冷静和审视,硬生生将这情绪压了下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张已经张贴出来的长榜。榜文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按照甲乙丙丁的等级排列。他的名字,果然被写在乙等的最下方,墨色似乎都比别人淡一些,如同一个勉强的、随时可能被抹去的添头。他的目光上移,看向甲等那几个名字,特别是排在最前列的几位,眼神冰冷而锐利。

“乙等?还是末位?”一个带着浓浓酒气的声音,突兀地在陆远耳边响起,热烘烘的气流喷在他的脖颈上。

陆远猛地侧头。一个年轻书生几乎贴在了他身侧。这人约莫二十出头,身形颀长,穿着一件半旧的宝蓝色直裰,料子尚可,但衣襟和下摆处沾着几块可疑的油渍和酒痕。他面色有些苍白,带着明显的宿醉未醒的浮肿,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此刻正斜睨着陆远,嘴角挂着一抹似嘲讽又似玩味的笑意。

“我认得你,”醉书生打了个酒嗝,说话有些大舌头,眼神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犀利,“考棚里……就在我斜对过。你那篇策论……啧,题目是‘田亩赋税之弊’,对吧?好大的胆子!别人都在引经据典,空谈什么‘仁政爱民’、‘轻徭薄赋’的大道理,就你……好家伙!”他伸出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陆远脸上,“条分缕析,说什么‘吴中丝绢不均,折银之弊尤甚’,还扯什么‘里甲轮充,富者愈富,贫者破产’……连‘鱼鳞图册’多年未核,隐田诡寄成风都敢写?啧啧啧!”

他声音不高,但在陆远听来却字字惊心。这正是他在考场上,结合秀才记忆中的现实见闻,以及另一个世界所知的明代赋税制度弊端,避开空洞的仁义道德,用近乎冰冷的笔触剖析出的实情!他自认为写得隐晦,只陈述现象,并未直接攻击朝廷法度,但没想到竟被此人一眼看穿核心!

“兄台……”陆远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拱手,“在下陆远,不知兄台高姓大名?考场之上,各抒己见罢了。”

“大名?”醉书生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和狂放,猛地一挥手,袖袍带风,“高攀不起!鄙姓徐,单名一个经字。江阴徐经。”他顿了顿,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陆远,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某种同病相怜的意味,“你写得如此透彻,句句切中时弊,那帮只知寻章摘句的老学究,没当场把你叉出去已是万幸!可为何……只给了你个乙等末位?嗯?”

**江阴徐经!**

这四个字如同炸雷,在陆远脑海中轰然爆响!秀才的记忆碎片瞬间被激活,关于这个人的信息汹涌而出——弘治十二年,江阴巨富徐家公子,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挥金如土,交游广阔……然而,比这些更深刻的,是另一个记忆:弘治十二年乙未科会试……那场震动朝野的科场巨案!徐经,正是那场惊天大案的主角之一!他因涉嫌贿赂主考官、提前获取考题而身败名裂,牵连无数!

历史的齿轮……竟然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地咬合了!

陆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他看向眼前这个醉眼朦胧、语带嘲讽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正在旋转的命运漩涡。

徐经见陆远脸色微变,眼神凝固,以为他是被自己说中了痛处,或是被自己的“大名”所慑。他嘿嘿一笑,带着几分醉意的得意,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蛊惑:“陆兄,何必沮丧?这县试不过是个开头,名次算个屁!有真本事,还怕埋没了?我看你是个明白人,不似那些只知死读书的腐儒。你既知赋税之弊,可知这弊病根源何在?又可知……如何能真正‘通达’于上?”他故意在“通达”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闪烁,意有所指。

陆远的心猛地一沉。徐经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几乎是在赤裸裸地暗示着某种“捷径”——用金钱去铺就那青云之路!这正是他日后身陷囹圄的祸根!

他迅速收敛心神,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谨慎,微微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拱手道:“徐兄说笑了。在下寒门微末,侥幸得中已是万幸,岂敢妄议更深?只求恪守本分,勤学不辍罢了。至于通达……实非在下所长,亦不敢想。”

徐经盯着陆远看了几秒,那双醉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片刻,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他摆了摆手,带着一种纨绔子弟特有的、对“不识抬举者”的懒散:“罢了罢了!人各有志。陆兄,好自为之吧!”说罢,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拨开人群,径自离去,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陆远站在原地,望着徐经那略显颓唐又带着几分狂狷的背影消失在喧嚣的人流中,仿佛看着一颗注定要划破天际、最终却会焚毁自身的流星。四周的嘈杂——上榜者的狂喜,落榜者的悲泣,亲友的祝贺安慰——似乎都隔了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徐经那带着酒气的低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

“通达于上”……贿赂!舞弊!弘治十二年的会试科场案!这个巨大的阴影,此刻无比清晰地笼罩下来。他低头,再次看向那张贴在八字墙上的长榜。自己的名字,陆远,依旧孤零零地挂在乙等最末,墨色黯淡。知府那一声“胆识可嘉”的拍案称奇,换来的只是这样一个近乎敷衍和警示的位置。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投向县衙深处那象征权力核心的飞檐斗拱。一股冰冷的明悟,如同这初春的冷雨,浸透了他的骨髓。

这条路,远比想象中更加崎岖、更加冰冷、更加……危险。他不仅要在千军万马中挤过那根独木桥,更要时刻警惕着桥下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和漩涡。

陆远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榜文,眼神中的迷茫和短暂的失落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磐石般的冷静和锐利。他不再停留,转身,逆着人流,大步离开。湿冷的石板路在他的脚下延伸,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单薄的身影汇入街巷的阴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却又带着某种不可动摇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