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嘉直视义成公主审视的目光,缓缓开口道:
“从母十四岁辞汉地,持公主旄节入塞,以柔荑之身系胡汉,以弱质之躯安藩臣。前后二十余载,身居穹庐,心向南地。为母国降突厥两代四可汗,其间饱经辛楚,诸般苦厄,皆无与人言。然,胡虏难训屡叛上国,从母数谏护之。大业十一年,明帝困于雁门,隋室危,从母犹怀故邦,假传战报挽狂澜于既倒,骁果反叛缢明帝于江东,隋室再危,从母护萧后于乱世,续母国运脉至今!从母自二七之年忧心至不惑,孤身执棋,与这该死的国运博弈十余载而不败,虽是女儿身亦不弱于男子!”
义成公主皱眉,不是厌恶李元嘉之言,而是在回顾自己的一生。
她生在大隋,长在大隋,那是她的故土,纵使有千般不好,万般不好,她也必须要救!
如今,她是四世可汗的可贺敦,权力甚众。
但是…
谁又记得二十七年前,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女孩,辞去父母旧土,来到这陌生的苦寒之地,习俗不同言语不通,是有多无助,多害怕。
启民的年纪,足以当她祖父,可她却只能委身侍之。
都说公主享天下之养,便要为天下着想。
但她出降前,才被册封为义成公主啊!
未享公主之福,却遇公主之苦。
她也问过自己为什么。
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不该她承担的责任她承担了,又拼了命守护的大隋,皇室竟无一人感激,都认为理所应当。
而镇压九年的叛臣贼子,却感同身受,言入其心。
还真是可笑啊!
李元嘉见义城公主追忆往昔,轻声吟唱道: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常思汉土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悲愁歌》为汉和亲公主刘细君所作,她也是中原王朝第一位和亲西域的公主。
当时乌孙王猎骄靡已年老体弱,刘细君正值青春年华,且双方语言不通生活习俗不同,她在乌孙的生活孤苦悲伤。
猎骄靡死后,刘细君遵照乌孙收继婚习俗,嫁给猎骄靡之孙军须靡。
公元前101年,嫁入乌孙五年后,刘细君去世,年仅二十六岁。
汉公主刘氏与隋公主杨氏的经历太像太像了,唯一不同的是,义成公主熬过来了。
“莫唱了,莫要再唱了!”
义成公主背过身去,努力忍着不听话的泪水,不让它浸出来。
好在她见过大风大浪,悲伤的情绪来得快,收得也快。
“汝在试图左右某的情绪?!”
义成公主再次翻脸。
伴君如伴虎,果然没错。
“然也!某就想问从母一句,可还想归故土,可还想风风光光的归故土!”
李元嘉反问。
“这便是汝方才所说的谏言?汝到底意欲何为?”
义成公主道。
“复国!登基!”
李元嘉一字一顿道。
“什么??!!”
“复国,登基为帝,做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
“汝莫非是疯癫了?某为女儿身,怎可为帝王?”
“从母可护隋,为何不能取隋?!”
“某…某…妾可假可汗之手请兵,然纲常伦理何解?万民之心何控?”
“侄儿暂且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说?”
“不知!”
“哼!某看汝是想留计护命吧?也罢,某既无野心,不问便是。”
“从母,那李世民之事?”
“让他们进来吧,可悉循典仪而行。”
“从母大义。”
李元嘉行礼后起身,恭恭敬敬的退出牙帐。
此次死里逃生,李元嘉还是用的“锚定效应”。
通过抛出更大的锚点,弱化对方对原有锚点的重视程度,从而在原锚点上做出妥协。
义成公主现在可没心情与李世民争礼仪上的长短,复国登基的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再想关上可就难了。
牙帐外。
“出来了,那小獠出来了!”
程知节叫嚷道。
李世民只看一眼便知道稳了,神仙童子名副其实也。
“如何?”
李世民确认道。
“悉循典仪而行。”
李元嘉道。
众将闻言,心情复杂。
承认人家有本事吧,拉不下脸来。
不承认吧,他们解决不了的事儿,人家进去盏茶时间解决了。
皇家血脉果真不寻常。
秦王如此,宋王亦如此。
只可惜,是李渊那边的人!
“二兄莫高兴的太早,义成公主有个条件!”
李元嘉泼上一盆冷水。
“且说来!”
李世民道。
“遣人送我回关中。某觉得舅父很合适。”
李元嘉道。
“滚!”
“好嘞!”
李世民骂的干脆,李元嘉软的干脆。
众人入帐,李元嘉和宇文士及去偏帐,依旧由执失善光监押。
“大王…”
“舅父!”
“瑞奴,你娘让我带的饴糖,可甜了。”
“舅父,某想娘了!”
“唉,现在咱们回不去,你可别犯浑,秦王智计过人,今好不容易稍敛弑心,勿复激之。”
“知道了。”
二人闲聊时,一位突厥小娘子掀开门帘跑进来。
“阿弟,方才我就看见你了,但人多儿家不敢过来。”
小娘子约么十二三岁,着窄袖襦衫下系褶裙,腰束金镶革带,足蹬绣纹皮靴,面傅朱靥明眸善睐,尽显草原女子的开朗灵秀。
另外一提,小娘子脸型样貌,竟与李元嘉有几分相似。
“阿姊,莫胡闹,某在当职!”
执失善光连忙提醒,自家阿姊被父亲叔父宠惯坏了,性颇娇憨,最喜率性而为。
“怎么有个小唐人?你是在监押他吗?”
执失氏问道。
果然是亲兄妹,连称呼都一样。
“阿姊别乱叫,人家有名讳,唐国亲王元嘉,某也不是监押,算是陪同吧。”
执失善光解释道。
“哦~还是个亲王呀,怎弄得如此狼狈?袴上还有血迹,这是骑马磨的吧?啧啧啧…真羞人,儿家头次骑马都没如此,唐人可真娇贵!”
执失氏一边讥讽,还一边啧啧啧…
“阿姊,你是来找小环玩的吧?速去速去,莫让人久等了。”
执失善光催促。
事实证明,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再美的姐姐在弟弟眼中都会遭嫌弃。
“行吧,那某去寻小环姊学唐话啦。”
执失氏风尘仆仆而来,急急忙忙而去。
若放于后世,妥妥的女汉子一枚。
“宋王容禀,家姊性颇娇憨,还望海涵。”
执失善光代阿姊道歉。
方才阿姊说的那些话,太伤自尊了。
若是有人这般嘲讽执失善光,定叫他好看!
“善光,寡人念汝情面,未与她一般见识,否则必将其笞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骨骼尽折,几不能起!”
李元嘉恶狠狠道。
“然也然也…噗嗤…”
执失善光表示很认同,但没忍住笑出声来。
宋亲王也是个好吹牛皮的,若真有那本事,方才阿姊嘲讽时,怎不发一言以辩之?
“汝不信?”
李元嘉复问。
执失善光不答。
“舅父,汝信否?”
李元嘉又问。
“额…然也!”
宇文士及到底是老狐狸,撒谎脸都不红,不像执失善光表情管理太差。
大约一辰之时,李世民等聊完大事儿,回执失家族歇息。
李元嘉也准备随大流。
但却被义成公主的婢女拦下。
“小郎,某家娘子令汝留于此!”
李元嘉陪笑摇头,“某不宿于此,从母若有事,遣使于执失家唤某便可。”
“左右,将人带走。”
婢女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