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说。那个姓王还是姓汪的质检小头头,长什么样?那天晚上,他具体干了什么?”
李晓成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他背对着窗口,那里还残留着杨丽萍信纸碎屑飘飞的痕迹。午后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显得异常冷硬。
陈建军被李晓成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弄得愣了一下。他盯着李晓成毫无表情的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又似乎有什么更坚硬的东西在灰烬中凝结。他咽了口唾沫,压下心头那点对“娘们儿”的不忿,重新回到正题:
“那家伙…叫汪什么来着?汪…汪明?对,汪明!管质检的一个小头头,戴个眼镜,看着挺斯文,其实也不是什么好鸟!”陈建军回忆着,眉头紧锁,“那天晚上,具体干了啥…我弟也没说太清楚,他就说他们俩被孙秃子临时叫去废料库,说是有批‘废料’要连夜清理腾地方。结果进去没多久,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接着张德彪那胖子就带人冲进来了,硬说他们偷铜线!那会儿…那汪明好像就在张德彪旁边,抱着个本子,装模作样地在记什么…对!我弟说,那汪明还指着地上一个麻袋,对张德彪说‘张队,赃物就在这儿!人赃并获!’…他妈的!那麻袋里的铜线,根本就是孙秃子他们刚搬进去的!”
“人证,物证,都是他们自己导演的。”李晓成冷冷地总结。汪明…质检科…这个角色很关键。他负责“确认”赃物,让整个栽赃显得更加“专业”和“可信”。“还有别的吗?关于这个汪明,或者孙秃子、张德彪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联系?比如分赃不均?或者之前有没有矛盾?”
陈建军努力回想着,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裤缝:“矛盾…好像听说孙秃子和张德彪之前为了厂里一个什么采购的事儿有点不对付,但后来…后来好像又好了。至于汪明,平时看着跟孙秃子走得挺近,经常一起喝酒…对了!”他猛地一拍大腿,“有一次我弟跟我提过一嘴,说好像看见孙秃子偷偷塞给汪明一个信封,挺厚的…就在厂区后面那个小树林边上!”
行贿!李晓成眼中精光一闪。如果汪明是孙秃子这条线上的人,那么他参与栽赃就顺理成章了。这个“信封”,很可能就是突破口!
“那个小树林,具体在厂区什么位置?孙秃子一般什么时候会去那里?”李晓成追问,语速很快。
“就在厂区东北角,挨着围墙,平时没啥人去。孙秃子…他喜欢在下午快下班那会儿,溜达过去抽烟。”陈建军努力提供着细节。
信息在李晓成脑中迅速拼接。汪明是关键人证,如果能撬开他的嘴,整个栽赃链条就断了一环!而那个小树林的“信封”交易,则是潜在的突破口,证明汪明和孙秃子之间有不可告人的金钱往来,这足以动摇汪明的立场!
“走!”李晓成霍然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夹克,“去你们厂!”
“现在?”陈建军有些懵,“去干嘛?找汪明?他怎么可能认账?”
“不是找他认账!”李晓成眼神锐利,“是去找证据!去找能让他不得不认账的东西!那个小树林,还有他办公室!如果他真收了钱,不可能一点痕迹不留!”他此刻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又嗅到血腥味的狼,所有的绝望和失恋的痛苦,都被一股更强烈的、近乎偏执的求证和翻案欲望压了下去。这是他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也是他为自己那罪恶的一巴掌所能做的唯一救赎。
陈建军看着李晓成眼中燃烧的火焰,也被感染了,一咬牙:“行!老子跟你去!豁出去了!”
两人冲出那间弥漫着霉味的旅社房间。李晓成蹬上他那辆二八自行车,陈建军则跨上一辆破旧的、突突冒黑烟的摩托车。一车一摩托,卷起尘土,朝着南郊那片工厂区疾驰而去。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工厂区巨大的烟囱吐着灰白的烟,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李晓成让陈建军把摩托车停在厂区围墙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自己则凭借着当警察时养成的观察力,迅速找到了厂区东北角那片僻静的小树林。树林不大,树木稀疏,地上散落着烟头和废纸,确实是个私下交易的“好地方”。
“就是这儿!”陈建军指着树林边缘靠近围墙的一小块空地,“我弟说就是在这儿看见的。”
李晓成蹲下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地面。潮湿的泥土,几片枯叶,几个新鲜的烟蒂…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层浮土,目光突然一凝!在几片枯叶下面,露出一个被踩进泥里的、揉成一团的烟盒。他捡起来,是“大前门”。烟盒很脏,但还没完全腐烂。他小心地展开,烟盒内侧,靠近锡纸的地方,似乎用圆珠笔写过什么,又被用力涂抹过,只剩下几个模糊的、难以辨认的笔画和半个数字“5”。
“孙秃子抽的就是这烟!”陈建军凑过来低声道。
李晓成点点头,把烟盒小心收进夹克口袋。虽然不能直接证明什么,但这东西出现在这个地点,至少佐证了陈建军的说法。更重要的是,它提示了一个方向——汪明!汪明是质检科的小头头,他的办公室,或许能找到更直接的证据!
“走,去办公楼!”李晓成压低声音。
两人借着厂区里堆放的巨大原料桶和设备的掩护,避开主干道,摸到了那栋灰扑扑的三层办公楼。正值下午工作时间,楼里人不多。李晓成让陈建军在楼梯拐角望风,自己则迅速找到了位于二楼的“质检科”办公室。门虚掩着。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背对着门口,正弯腰在一个文件柜里翻找着什么。正是陈建军描述的戴眼镜的汪明!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整洁的工装,一副斯文模样。
汪明听到门响,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你找谁?怎么不敲门?”当他看清李晓成陌生而冷峻的面孔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汪明同志?”李晓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公事公办,“我是分局的,过来了解一下前几天厂里铜线失窃案的一些细节。”
“分局的?”汪明推了推眼镜,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李晓成。李晓成虽然穿着便装,但身上那股当过警察的凌厉气质一时难以完全掩盖。汪明眼中的警惕更浓了,“案子不是结了吗?保卫科张队那边都处理完了,人不是都送看守所了?你们分局还查什么?”
“流程需要,补充一些材料。”李晓成含糊其辞,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汪明的办公桌和身后的文件柜。桌面很整洁,只有几份文件和一个笔筒。文件柜上着锁。“关于赃物的确认环节,有些细节需要再跟你核实一下。”
“确认?”汪明眼神闪烁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生硬,“没什么好核实的!当时人赃俱获,证据确凿!我亲眼所见,记录在案!”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身,似乎想挡住身后的文件柜。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李晓成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往前逼近一步:“汪明同志,配合调查是每个公民的义务。那天晚上,除了你、张队长和孙有才(孙秃子),还有谁在场?你们进去的时候,那两个临时工正在做什么?赃物具体放在什么位置?你确认的过程……”
一连串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去,李晓成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汪明显然没料到“分局的人”会问得如此细致和尖锐,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眼神飘忽不定:“这…时间过去几天了,具体细节…我哪记得那么清楚?反正就是抓了现行!错不了!你们分局要是觉得有问题,直接去找张队和孙主任啊!”
“我们自然会找他们。”李晓成紧盯着汪明,捕捉着他脸上的每一丝慌乱,“但你是关键目击者和物证确认人。比如,那批铜线的型号、规格、数量,是否与厂里报失的记录完全吻合?你当时是否做了详细登记?登记本呢?拿出来看看。”
“登记本?”汪明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上锁的文件柜,“那…那是原始记录,要归档的!不能随便看!”
“是归档了,还是在你柜子里?”李晓成的声音陡然变冷,目光如刀锋般刺向汪明,“汪明同志,你好像很紧张?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你…你什么意思?!”汪明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色厉内荏的颤抖,“你这是污蔑!我…我要找张队!找厂领导!”他伸手就要去抓桌上的电话。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办公室的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了!
保卫科副主任张德彪那肥胖的身影堵在门口,满脸横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双三角眼凶光毕露,死死地钉在李晓成身上。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保卫科制服、一脸不善的年轻壮汉。
“汪工!怎么回事?”张德彪粗声粗气地问,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李晓成。
“张队!你可来了!”汪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指着李晓成,“这个人!冒充分局的!闯进来盘问我!还威胁我!肯定没安好心!”
张德彪狞笑一声,晃着膀子走进来,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压迫感:“冒充分局的?胆子不小啊!小子,我看你有点面熟…哦!想起来了!你不是看守所那个被撸了的管教吗?叫什么…李晓成?怎么着?停职了不甘心,跑我们厂里来撒野?还想翻案?替那两个小贼出头?”
李晓成心头一凛,知道身份暴露了。他挺直腰背,毫无惧色地迎上张德彪凶狠的目光:“张德彪,你们自己干了什么,心里清楚!栽赃陷害,严刑逼供,制造伪证!陈建生和罗志强是清白的!这案子,翻定了!”
“清白?”张德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证据呢?啊?你他妈一个自身难保的丧家之犬,拿什么翻案?靠你那张嘴?”他猛地收住笑,眼神变得无比阴鸷,“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敢跑到老子地盘上闹事!”
他大手一挥:“给我拿下!送到厂保卫科好好‘招待’!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裤裆没系紧,把你给漏出来了!”
他身后的两个保卫科壮汉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李晓成早有防备,在第一个壮汉拳头挥来的瞬间,身体猛地一矮,一个标准的擒拿格斗侧滑步,躲过拳锋的同时,左手闪电般扣住对方的手腕,右手成掌刀狠狠劈向其肘关节内侧!动作干净利落,完全是警校练就的本能!
“啊!”那壮汉惨叫一声,手臂瞬间脱力酸麻。另一个壮汉见状,怒吼着从侧面扑来,想抱住李晓成的腰。李晓成反应极快,借着第一个壮汉被制住的力道,身体顺势一旋,一记凶狠的肘击狠狠撞在第二个壮汉的肋下!
“呃!”第二个壮汉闷哼一声,捂着肋骨踉跄后退,疼得龇牙咧嘴。
电光火石间,两个保卫科的人竟被李晓成瞬间放倒!办公室里的汪明吓得脸色惨白,躲到了桌子后面。
张德彪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李晓成身手这么好。他眼中凶光大盛,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低吼一声,庞大的身躯带着风声猛地朝李晓成撞了过来!这一撞势大力沉,毫无章法,纯粹是凭借蛮力!
李晓成瞳孔一缩!狭小的办公室根本无处可躲!他只能双臂交叉护在胸前,硬抗!
“砰!”一声闷响!
李晓成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辆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双脚离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坚硬的墙壁上,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头一甜,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眼前金星乱冒。
张德彪狞笑着逼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来揪李晓成的衣领:“小兔崽子,跟老子玩横的?你还嫩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楼梯拐角望风的陈建军听到动静不对,怒吼着冲了进来!他看到李晓成被撞飞,目眦欲裂,抄起门边的一个空暖水瓶,抡圆了就朝张德彪的后脑勺砸去!
“张德彪!我操你祖宗!”
张德彪听到脑后风声,反应也快,猛地一缩脖子,暖水瓶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哐当”一声砸在对面的文件柜上,玻璃碎片四溅!
“妈的!还有同伙!”张德彪暴怒,暂时放开了李晓成,转身扑向陈建军。两人立刻扭打在一起!陈建军虽然力气不小,但哪里是张德彪这种凶悍老手的对手,很快就被张德彪揪住衣领,几记重拳狠狠砸在脸上、肚子上,打得他口鼻窜血,蜷缩在地上。
“建军!”李晓成挣扎着想爬起来帮忙,但刚才那一撞让他浑身剧痛,动作迟滞。
那两个被放倒的保卫科壮汉也缓过劲来,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和汪明一起,堵住了门口。张德彪像扔破麻袋一样把陈建军丢在地上,喘着粗气,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一步步走向靠在墙边、嘴角溢血的李晓成。
“挺能打是吧?很能打是吧?”张德彪揪住李晓成的头发,把他的头狠狠撞向墙壁!“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多管闲事的下场!”
“砰!砰!”沉闷的撞击声在办公室里回荡。
剧痛和眩晕如同潮水般袭来。李晓成的视线开始模糊,额头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意识在剧痛和黑暗的边缘挣扎。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完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不仅没能翻案,还把自己和陈建军都搭了进去…
张德彪看着李晓成满脸是血、眼神涣散的样子,啐了一口:“妈的,晦气!把他俩给我拖出去!扔远点!敢再来,直接打断腿!”
两个保卫科壮汉应了一声,粗暴地架起几乎失去意识的李晓成和蜷缩在地、痛苦呻吟的陈建军,像拖死狗一样拖出了办公室,拖下了楼梯。
李晓成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颠簸、碰撞,耳边是陈建军模糊的咒骂和保卫科壮汉粗鲁的呵斥。他们被拖出办公楼,拖过布满油污的厂区路面,最后被粗暴地扔在厂区后门外面那条满是尘土和垃圾的土沟旁。
“滚远点!再敢来,弄死你们!”一个壮汉恶狠狠地踹了李晓成一脚,然后骂骂咧咧地关上了厂区的铁栅栏门。
尘土呛进喉咙。李晓成仰面躺在冰冷的土沟边缘,额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血顺着鬓角流进耳朵。他费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睛,视线一片血红模糊,只能看到头顶灰蒙蒙的天空,和几根孤零零指向天空的枯树枝。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沉浮浮。
失败了。
彻彻底底的失败。
不仅一无所获,还连累了陈建军。
杨丽萍走了。
工作丢了。
现在,连这唯一的翻案希望,也被张德彪的铁拳砸得粉碎。
巨大的挫败感和身体的剧痛像冰冷的淤泥,将他死死地包裹、拖拽,向着无底的深渊沉去。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一个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淤泥,钻进了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喂…罗志强吗?…对,是我…你托我打听的事儿…有消息了…那个姓李的管教…今天真来了…被张德彪他们…打得很惨…扔后门沟里了…”
声音很轻,像是有人在附近偷偷打电话,带着一丝紧张和…不易察觉的兴奋?
罗志强?
他在托人打听自己?!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骤然刺穿了李晓成濒临熄灭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