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离别信

看守所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彻底合拢,隔绝了那个曾经代表秩序、纪律,如今却成为他耻辱和绝望源头的世界。李晓成抱着铺盖卷,推着那辆冰冷的二八自行车,站在暮色四合的旷野边缘。血色的残阳彻底沉入远山,只在天际留下一抹黯淡的紫灰,像一块巨大的淤青。晚风吹过无边的菜地,带来泥土的腥气和远处农家稀落的狗吠,空旷得令人心慌。

他该去哪儿?

城里杨丽萍的集体宿舍?那扇门恐怕早已对他关闭。筒子楼的单间?钥匙大概已经被收回了。老家云南?带着一身处分和狼狈回去,让父母跟着蒙羞?他发现自己竟无处可去,像一个被连根拔起、丢弃在荒野的物件。

最终,他凭着模糊的记忆,蹬车朝着看守所附近一个规模稍大些的村镇骑去。那里有几家简陋的招待所,主要接待偶尔来探监的家属和跑长途的司机。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颠簸得铺盖卷里的搪瓷缸子哐当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落魄。

找到一家门脸灰扑扑、挂着“为民旅社”牌子的地方。前台是个嗑着瓜子的中年妇女,眼皮都没抬:“单间,一天五块,押金十块。”

李晓成摸出皱巴巴的钞票递过去。女人收了钱,扔给他一把拴着木牌的钥匙:“二楼,最里头那间。厕所和水房公用。”

房间狭窄逼仄,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廉价消毒水混合的怪味。墙壁斑驳,糊着几张早已褪色的风景年画。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张掉了漆的桌子,再无他物。李晓成把铺盖卷扔在硬板床上,自己也颓然倒下。床板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望着天花板上那盏蒙满灰尘、光线昏黄的灯泡,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停职通知上鲜红的公章和所长那句“他说他弟弟是冤枉的”在反复回响。

冤枉的…

冤枉的…

冤枉的…

这三个字像魔咒,又像冰锥,刺得他心脏一阵阵抽紧。如果陈建生真是冤枉的,那他李晓成这一巴掌,算什么?落井下石?助纣为虐?对一个无辜者施加的暴力?这比他原先以为的“只是违反纪律”要严重百倍,罪恶百倍!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冲到房间角落那个散发着尿臊味的搪瓷脸盆边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前途毁了,爱情没了,现在连做人的基本底线似乎都崩塌了。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抱着头,蜷缩在肮脏的地板上,像一只受伤的、等待死亡的野兽。窗外,村镇的喧嚣渐渐平息,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划破死寂的夜。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深夜,他才在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彻底崩溃中,昏昏沉沉地睡去,连衣服都没脱。

第二天,他是被激烈的敲门声惊醒的。

“开门!姓李的!开门!”粗鲁的吼声伴随着砰砰的砸门声,震得薄薄的门板都在颤抖。

李晓成猛地睁开眼,浑身酸痛,意识还停留在昨夜的绝望深渊。他茫然地坐起身,门外的人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

“哐当!”一声巨响,那扇并不结实的木门竟然被硬生生踹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旧工装、满脸横肉的男人。他剃着寸头,眼睛赤红,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暴戾。正是昨天小张口中那个在所长办公室闹事的陈建军!

陈建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李晓成,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两步就跨了进来,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晓成脸上:

“你就是那个姓李的管教?!就是你打了我弟弟?!”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李晓成脑子还有些发懵,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被陈建军蒲扇般的大手狠狠一推,又重重地撞回墙壁上,后脑勺磕得生疼。

“王八蛋!”陈建军咬牙切齿,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我弟才十八!他懂个屁!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当贼抓!你这个披着狗皮的畜生还敢打他?把他打进医院?!我操你妈!”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拳头就要砸下来。

就在那拳头带着风声即将落下时,李晓成猛地抬起头,迎着陈建军喷火的眼睛,嘶哑地吼了回去:“他说他是冤枉的!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吼,带着警察的余威和一种豁出去的疯狂,竟让暴怒中的陈建军动作顿了一瞬。陈建军喘着粗气,拳头停在半空,死死盯着李晓成布满血丝的眼睛:“冤枉?老子告诉你!我弟陈建生,还有那个罗志强,根本就没偷厂里那批铜线!”

“那保卫科怎么说人赃并获?”李晓成靠着墙,稳住身体,急促地问。职业的本能,或者说对自身罪孽的求证欲,暂时压过了恐惧。

“人赃并获个屁!”陈建军啐了一口,“那批铜线,是厂里管仓库的孙秃子和保卫科那个死胖子张德彪他们监守自盗!我弟和罗志强就是厂里新招的临时工,那天晚上正好被孙秃子安排去清理废料仓库,结果那帮王八犊子自己分赃的时候被厂里巡逻的撞见了,就反咬一口,说是抓了我弟他们俩现行!还他妈演了一出‘负隅顽抗’,张德彪那孙子头上的伤,根本就是他们自己分赃不均打起来弄的!我弟手上的伤,是被他们硬按在机器上烫的,说是‘拒捕’的证据!”

陈建军的话像一串炸雷,轰得李晓成头晕目眩。监守自盗?栽赃嫁祸?严刑逼供(至少是制造伪证)?如果这是真的,那整个案子就是一个巨大的、令人发指的冤案!而陈建生和罗志强,就是这冤案里无辜的牺牲品!

“你…你有证据吗?”李晓成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需要证据,需要证明自己那罪恶的一巴掌并非打在“罪犯”脸上,而是打在一个彻头彻尾的、饱受摧残的受害者身上!这念头带着一种病态的救赎感。

“证据?”陈建军冷笑一声,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绝望的悲愤,“老子要是有板上钉钉的证据,还用得着来找你这个被撸了的管教?还用得着在你们那破看守所外面像个孙子似的求爷爷告奶奶?”他猛地揪住李晓成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脸几乎贴着脸,“老子只知道,我弟从小胆小,连杀鸡都不敢看!他怎么可能去偷厂里的东西?还他妈‘负隅顽抗’?狗屁!他就是被那帮畜生硬生生栽进去的!现在人躺在你们那破医务室里,半死不活!你这个打人的混蛋,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陈建军激动地摇晃着李晓成,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李晓成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脑子里却在飞速消化着这骇人听闻的指控。逻辑是通的。保卫科急于立功(或者掩盖自身罪行),厂里需要给丢失的巨额物资一个交代,两个无权无势的临时工,就成了最完美的替罪羊。手段如此卑劣,却又如此“高效”。

“你…你先放开我…”李晓成艰难地说。

陈建军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李晓成,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把他往后一推。李晓成踉跄两步,扶住那张摇摇欲坠的桌子才站稳。

“你弟弟…陈建生,他现在情况怎么样?”李晓成喘匀了气,问道。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陈建军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震得墙灰簌簌落下,“昨天刚醒过来,还是不说话,跟丢了魂似的!问什么都不吭声,就缩着发抖!都是你们这帮混蛋害的!”他又指向李晓成,“还有你那一巴掌!雪上加霜!我告诉你,我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豁出这条命去,我也要把你们这黑窝子捅破天!”

李晓成沉默了。陈建生的状态,印证了巨大的身心创伤。而他自己那一巴掌,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强烈的负罪感再次席卷而来,比昨夜更甚。

“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做什么?”李晓成的声音低沉沙哑。

“做什么?”陈建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你能做什么?你一个被停职查办、自身难保的小管教?老子是气不过!是来找你算账的!打了我弟,你他妈别想好过!”他又逼近一步,眼神凶狠。

李晓成看着他,没有躲闪。此刻的陈建军,与其说是来寻仇,不如说是一个走投无路、只能用愤怒和暴力来宣泄绝望的兄长。他的威胁,在李晓成听来,充满了无力感。

“你弟弟的案子,”李晓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一些,“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是冤案,那你现在最该做的,不是来找我拼命,而是去找证据,去向上级部门反映,去请律师!”

“反映?有用吗?”陈建军吼道,眼中是深深的绝望和不信,“厂里和保卫科穿一条裤子!你们看守所还不是听他们的?老子去找了分局,人家说案子证据确凿,正在走程序!律师?老子哪有钱请律师!我爹妈都是郊区种地的,为了我弟这事儿,家里的猪都卖了!现在连看病的钱都快没了!”他的声音哽咽了,那凶狠的伪装下,是无尽的悲凉。

李晓成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沉默了。是啊,一个无权无势的农民家庭,面对一个被精心炮制的“铁案”,能有什么办法?向上反映?石沉大海。请律师?天方夜谭。陈建军的绝望,是真实的。

“你…”陈建军看着沉默的李晓成,眼中的凶光渐渐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取代。他抹了一把脸,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弟昨晚上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就念叨了一句…他说‘哥,那个警察…他看我的眼神…好怕…’”

“好怕…”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晓成的心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陈建生那双惊惧绝望、如同受惊幼兽的眼睛。那眼神里的恐惧,有一部分,是他李晓成亲手烙印上去的!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混杂着翻江倒海的愧疚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冲动。他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折磨得快要垮掉的汉子,又想起病床上那个奄奄一息、充满恐惧的年轻人,再想到自己已然坠入深渊的处境——停职、失恋、前途尽毁…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也许,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最后能做的救赎。

李晓成猛地抬起头,眼神里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陈建军!你弟弟的案子,我管了!”

陈建军愣住了,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李晓成:“你?你管?你怎么管?你现在连警察都不是了!”

“正因为我不是了!”李晓成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我才没有顾忌!我才敢豁出去!他们不是说我违纪吗?他们不是要查我吗?行!老子奉陪到底!但在他们查清楚我之前,老子也要把这‘铁案’的底裤扒下来看看,到底有多黑!”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积压的所有憋闷、屈辱和此刻被点燃的孤勇都吼出来:“你弟弟的冤屈,还有我打错人的这笔账,老子要一起跟他们算清楚!”

陈建军被李晓成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决绝震住了。他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吓人的前警察,似乎在判断他话语里的真假和分量。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你…你打算怎么做?”陈建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希冀。

“怎么做?”李晓成走到桌边,拿起那个装着杨丽萍照片的旧相框。照片上,她忧愁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凝视了几秒,然后猛地将相框扣在了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去找证据!”他转过身,斩钉截铁,“就从你们厂开始!就从那个孙秃子和张德彪开始!把你所知道的一切,所有细节,哪怕是你觉得没用的,全都告诉我!现在就说!”

他拉过那张吱呀作响的椅子,重重地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建军:“就从那天晚上,你弟弟和罗志强被叫去‘清理废料仓库’开始说起!一个字,都别漏!”

陈建军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变了一个人的前警察,看着他眼中那种不顾一切的光芒,犹豫了片刻,终于也一屁股坐在了硬板床上,抹了把脸,开始用他那粗粝的、带着浓重口音的话语,艰难地讲述起那个改变了他弟弟命运、也阴差阳错撞进了李晓成人生的夜晚。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在简陋的房间里投下几道浑浊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在这间弥漫着绝望和霉味的廉价旅社房间里,一个停职的警察和一个绝望的农民,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巨大冤屈和一个渺茫的救赎希望,结成了脆弱而奇异的同盟。

李晓成听着,飞快地在脑子里梳理着线索。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能撬动这个“铁案”的支点。陈建军提到的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天晚上,除了孙秃子和张德彪,似乎还有一个厂里的“小头头”也在场,但陈建军不认识那人,只模糊记得好像姓王还是姓汪,是管什么质检的…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不容忽视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陈建军的讲述。

两人都是一惊,警惕地看向门口。门已经被陈建军踹坏了,虚掩着。

“谁?”李晓成沉声问。

门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年轻女人的声音:“请问…李晓成同志是住这里吗?有…有他的信。”

信?

李晓成疑惑地走过去,拉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招待所服务员蓝布褂子的年轻姑娘,手里捏着一个白色的信封。

“刚才…刚才有个女的,托我把这个转交给206房间的李晓成同志。”服务员姑娘把信封递过来,好奇地瞥了一眼房间里剑拔弩张的两人,尤其是满脸横肉的陈建军,赶紧低下头走了。

李晓成关上门,疑惑地看着信封。信封很普通,上面没有邮票,只写着“李晓成亲启”,字迹娟秀而熟悉。

是杨丽萍的字!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颤抖着手,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信纸,上面是杨丽萍那带着忧愁气息的笔迹:

**晓成:**

**思虑良久,还是决定以这种方式告别。言语有时太过苍白,也怕当面徒增伤感。**

**你说得对,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距离。是感觉,是期待,是生活的温度。你的世界在郊县的山脚下,那里有你的职责,你的寂寞,你的坚持,还有…你的拳头(原谅我直言,听闻此事,我深感震惊与失望)。而我的世界,在城市的灯火和人潮里,即使忧愁,也是带着烟火气的忧愁。我们像两条无法交汇的河流,各自奔涌。**

**你曾说我享受忧愁,也许吧。但我的忧愁里,不该有对未来的惶惑和恐惧。和你在一起,我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这种不安。我不愿想象,未来是日复一日在冷库的寒气和郊县的冷清中穿梭,更不愿想象,要为一个随时可能因冲动而失控的人担惊受怕。**

**所以,晓成,我们结束吧。不是谁对谁错,只是…不合适。就像冰棍和热豆腐脑,再努力也融不到一块儿去。**

**祝你…安好。忘了我吧。也忘了我那些关于长安街灯光的傻话。**

**杨丽萍**

**即日**

信纸从李晓成颤抖的手指间滑落,飘然落在肮脏的水泥地上。

结束了。

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杨丽萍用她特有的、带着文学气息的笔触,精准而冰冷地划清了界限。他的“拳头”,成了压垮这段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甚至用“冰棍和热豆腐脑”来比喻他们的关系,带着一种残酷的、贴切的、属于冷库管理员的幽默感。

最后一丝情感的依托,也断了。

李晓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雕像。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孤勇、所有刚刚燃起的破釜沉舟的决心,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封冰冷的诀别信抽空了。巨大的空虚感,比之前的绝望更加彻底,更加冰冷。

陈建军看着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样子,也猜到了几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操!娘们儿家家的,没一个好东西!关键时候就掉链子!”

李晓成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信纸,动作僵硬。他没有再看,只是将它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撕成了碎片。然后,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蒙尘的窗户,将一把碎纸屑扬了出去。

碎纸片在初夏带着暖意的风中飘散,像一群无力的、白色的蝴蝶,转瞬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他看着陈建军,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接着说。那个姓王还是姓汪的质检小头头,长什么样?那天晚上,他具体干了什么?”

仿佛刚才那封信,那场诀别,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