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生回到茶房时,王婆子和纸鸢立刻围了上来,眼中满是探询之色。
他默不作声地提起铜壶,给两人各斟了盏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疲惫的面容。
“安生哥,二奶奶唤你去究竟...”纸鸢刚开口,就被王婆子扯了扯衣袖。
老婆子眼睛里闪着难以名状的复杂:“喝茶,少打听。”
陈安生感激地看了王婆子一眼。
他深知,关于林近道的事,凤姐已经一锤定音。
那些藏在人参匣子里的秘密,那些赵姨娘与林管事的勾当,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泛起几圈涟漪后,终归要恢复平静。
接下来的日子里,茶房的炉火依旧日夜不熄。
陈安生从往来仆役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后续:林近道被打了四十大板,血肉模糊地拖出了贾府;
彩云虽挨了罚却仍留在王夫人屋里,只是再不见往日骄纵;
而最令人意外的是赵姨娘,这位素来爱生事的主儿,竟像被掐住七寸的蛇,难得地安静了数月。
“听说林管事发配那日,”纸鸢某日添炭时压低声音,“嘴里还嚷着什么假参...”
“胡吣什么!”王婆子突然厉声打断,手中的茶匙“咣当“砸在案上,“再乱嚼舌根,仔细你的皮!”
陈安生低头碾着茶叶,仿佛没听见这番对话。
但他心里明镜似的,凤姐这手处理得漂亮。
既惩治了恶奴,震慑了赵姨娘,又保全了贾府体面。
至于那些消失的人参?不过是账本上几笔勾销的数字罢了。
深秋的某日,陈安生路过库房,看见林之孝正在指挥小厮贴封条。
老管家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但眼神却比往日清明。
两人目光相接时,林之孝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陈安生知道,那些被“送礼”的人参,此刻怕是已经名正言顺地消失在账册里了。
回到茶房,陈安生从怀中摸出那枚缠枝莲纹的玉坠。
日光透过窗纸,在羊脂玉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他突然想起黛玉有日教习字事突然的一句话:“在这府里,有时候装糊涂,才是最聪明的活法。”
炉上的水咕嘟咕嘟沸腾着,陈安生将玉坠重新藏好。
他知道,这场风波看似平息,但那些被强行按下的暗涌,终有一日会以另一种方式重现。
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安安分分地当好这个“糊涂”的茶房小厮。
时光如流水般静静淌过,转眼已是深冬。
陈安生捧着热茶穿过回廊时,袖中那本《石头记》的轮廓硌着他的手腕,带来隐秘的欢喜。
自林管事那场风波后,他与黛玉的习字之事变得愈发谨慎。
每次去碧纱橱,总要捎上新焙的茶叶或是新制的点心作掩护。
紫鹃会在门口绣花,雪雁负责在廊下望风,而黛玉则总是倚在窗边,就着天光执笔写字,见他来了便不着痕迹地收起诗稿。
“今日学《孟子》。”黛玉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花。
她指尖点着书页,指甲在冬阳下泛着珠贝般的光泽。
陈安生注意到她腕间的翡翠镯子又松了些,这大半年,姑娘的身子似乎更单薄了。
陈安生恭敬地接过毛笔,笔杆上还残留着黛玉指尖的温度。
他如今已能流畅地写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却始终没敢告诉黛玉,自己最想读懂的是怀中那本奇书。
这日送完茶,陈安生躲在茶房后的柴垛旁,终于颤抖着翻开了《石头记》。
陈安生借着烛火,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泛黄的《石头记》。
纸页间散出淡淡的霉味,却掩不住他指尖的颤抖。
多少个夜晚的挑灯习字,多少回在碧纱橱的潜心请教,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意义,他终于能读懂这本书了。
烛花“啪”地爆了个响,陈安生下意识抬头望向窗外。
月光如水,将竹影投在窗纸上,摇曳如一幅水墨画。
他不由想起初学字时的笨拙模样,
笔杆在掌心打滑,墨汁染黑了半张宣纸,而黛玉只是轻轻执起他的手,带着他一笔一画地写下“天地玄黄”。
“安生哥又熬夜?”纸鸢迷迷糊糊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陈安生慌忙合上书册:“就睡。”他吹灭蜡烛,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那些刚刚读懂的文字在他脑海中盘旋:女娲补天、顽石通灵...
原来这本书讲的是这样的故事。
陈安生将《石头记》藏在茶房最隐蔽的角落,用油纸仔细包裹了三层,上面压着厚重的茶饼。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才敢借着微弱的油灯,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泛黄的纸页。
起初,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如同天书。
他只能勉强辨认出“贾”、“玉”等简单字眼,更多时候是盯书中看不懂的文字发呆。
随着去碧纱橱的次数增多,书页上的迷雾渐渐散开。
某个霜重的深夜,当他终于读懂“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这句时,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当晚,陈安生辗转难眠。
他摸出枕下的《石头记》,就着月光又读了几页。
当看到“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时,一滴热泪突然砸在纸页上。
他终于懂了黛玉为何总在写诗时露出那种神情,这书里写的,分明就是他们所在的这座锦绣牢笼啊!
泛黄的纸页上,那些曾经天书般的墨迹,如今竟能读出意思来。
当陈安生看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看到“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每个字都像把钥匙,正在打开一扇神秘的大门。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惊得他慌忙合上书卷,仿佛怕被那些文字烫伤。
次日送茶时,陈安生故意在黛玉案前多站了片刻。
风吹开诗笺一角,他又瞥见“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字样。
守夜时,陈安生借着灯笼的光,终于读完了林黛玉进贾府这一章。
陈安生的手指突然僵在书页上,“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几个墨字在灯笼下泛着诡异的光。
他猛地合上书卷,胸腔里心脏狂跳,这书中写的,
分明是贾府之事!
夜风卷着雪粒扑打窗棂,他颤抖着重新翻开扉页。
“贾雨村”、“甄士隐”这些名字在眼前跳动。
“难道...”陈安生喉头发紧,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书页边缘。
书中黛玉进府的描写与他亲眼所见分毫不差,
他望着贾府辉煌的灯火,突然打了个寒颤,
那些雕梁画栋的影子,在月色中拖出长长的暗影,像极了书中描写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景。
陈安生紧了紧身上的薄袄,呼出的白气在灯笼映照下如同一声叹息。
远处传来打更声混着夜色沙沙的竹影。
他低头再看手中书页,黛玉初入贾府那段描写赫然在目: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
陈安生不自觉地望向贾母院子的方向。
此刻那处灯火最盛,隐约可见人影绰绰。
他突然想起前日送茶时,正听见凤姐在说“林妹妹这通身的气派,倒像咱们家的姑娘”。
当时黛玉低头抿茶的模样,与书中“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形容分毫不差。
夜风卷着清冷扑在脸上,书页哗啦翻到“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一节。
可这“葫芦案”却尚未发生。
莫非这书能预知后事?
又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