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进城!

崇祯十六年九月初七

汝州郏县东郊

晨光熹微时,四人终在官道尽头望见郏县的城郭。

晨雾中,三重包砖的城墙在汝河畔投下锯齿状阴影。

这是典型的明代“下石上砖”构造,底部五层青石承重,上部三合土夯筑外包城砖。

护城河早已干涸见底,护插满尖桩的壕沟里堆着发胀的马尸。

顾正炎指着城头垛口飘荡的“闯”字大纛:

“此城周九里十三步,西凭汝水为壕,东南北三墙各设马面七座......”

话音未落,西南角楼突然传来战鼓声,惊起漫天黑鸦。

王卷之望着城头飘荡的“闯”字旗,忽然觉得胸口发闷,这一路走来,顾正炎时不时流露出自立山头的野心,王二张口闭口的“投闯吃他娘”,都在他心底埋下了种子。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路自己竟在书生与老营兵的洗脑中有了某种危险的想法。

与其投奔那个注定败亡的孙传庭,不如就此扯旗自立,在这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

王卷之摇摇头驱散了这个想法,将苗刀扛在肩上,迈步向城门走去。

一里路不长,却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流民。

有个赤脚老汉瘫坐在路旁,怀里抱着个面色青紫的孩童,正用树皮熬着稀汤。

见王卷之经过,老汉突然嘶声道:

“唐县被官军屠了……唐县没了……孙督师的兵,连水井都填了……”

三步外,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正用陶片刮着树皮,身旁躺着个肚皮鼓胀的男童。

她机械地重复着动作,陶片与树干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让让!让让!”

王二粗暴地推开挡路的流民。

有个跛脚少年突然扑上来抱住他的腿:

“军爷……赏口吃的……”

话未说完就被踹开,瘦弱的身躯滚进路旁的尸堆,那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同样“睡着”的人。

越靠近城门,空气中的腐臭味越发浓烈。

护城河边的柳树上吊着几具尸体,褴褛的衣衫下露出肋骨嶙峋的胸膛。

有个还在抽搐的老者胸前,吊着一个用木炭写着“私藏粮者斩”的牌子。

城门口挤作一团的流民突然骚动起来。

几个头裹红巾的闯军士兵抬出个大木桶,里面飘着几片烂菜叶的浑水立刻引发疯抢。

王卷之看见个妇人死死攥着半片发霉的麸饼逃也似的冲出人群。

“潼关……潼关也快了……”

王卷之闻言回头,一个老汉靠在树下,正无神的仰头望天:

“秦军……吃人……比闯王还狠……”

城楼上的战鼓再次擂响,惊起更多黑鸦。

王卷之这才发现,那些盘旋在城郭上空的“乌云”,原来都是等着啄食死尸的乌鸦。

城门前三十丈处,三重品字形拒马截断官道。

每道拒马由三根碗口粗的硬木交叉捆扎,顶端削尖并裹着浸油麻布防备火攻。

拒马间隙撒满淬毒铁蒺藜,晨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显然涂过乌头汁液。

“没腰牌没路引,滚!”

王卷之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把总模样的军官踹翻个老农,他身后站着两列刀牌手,藤牌上漆着“前果毅将军刘”的番号。

难道把守郏县的是刘宗敏的嫡系果毅营?

再看那把总,他身披顺军特有的环臂甲,胸前悬着刻“前营甲字队”的铜符,左手缺失的小指切口齐整。

王卷之记起前世看过的一本叫怀陵流寇始终录的书,说这是大顺军老营兵特有的“断指盟誓”印记。

“制将军巡城!”

一声呼喝,数十骑刘宗敏亲卫策马奔行,马鞍两侧各悬三颗血淋淋的人头。

王二指着领头校尉面颊刺的“剿兵安民”四字低声道:

“看到那几个字了吗,这都是大顺军老营精锐的黥面标记!”

校尉策马掠过时,马鞍悬挂的人头几乎擦到王卷之鼻尖。

腐臭味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王卷之垂首盯着地上,握刀鞘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能感受到校尉的目光在脖颈处停留了三息,那是一种审视猎物时才有的阴冷。

待马蹄声远,顾正炎扯了扯王二衣角:

“王二壮士,咱们如何进城?”

王二闻言小声道:

“你们跟紧额,千万不要乱说话!”

说着老营兵大步流星走向哨总,不待其说话便道:

“吃他娘的!”

话音刚落,甩手将枚成色上好的官银丢在地面。

哨总左脚踏住银锭,环臂甲下的右手已按在雁翎刀柄:

“哪个营头的?”

“老营丙字队的!”

王二裂嘴指了指自己的红头巾:

“三天前额们奉命,跟着弟兄们去冢头镇劫白广恩的粮道。”

说着他指了指身后的三人:

“一场血战下来,就剩额们四个了!”

哨总眼神微眯,瞅了瞅扶着少年的顾正炎:

“既是劫粮道……怎会带着个酸丁?”

顾正炎赶忙上前作揖:

“学生昔年为南阳府刑名师爷,亲眼见得官府活烹抗税饥民!”

说着,他双目赤红指向城头“均田”大旗:

“闯王吊民伐罪,学生焚毁府库账册,斩了那狗官投效义军!”

王卷之闻言险些呛住,低头佯装咳嗽时,苗刀重重杵地稳住身形。

书生是真能扯,那帮刀笔吏素来只会帮着知府做假账,哪来的胆子杀官造反?

哨总闻言却是打量了一身正气的顾正炎,缺指左手比出三根手指。

王二暗骂着从褡裢摸出枚银角子:

“明白,兄弟明白,额们进城休整两日便去老营复命!”

哨总弯腰捡起银角子,挥了挥手:

“放行!”

拒马刚移开半尺,他突然压低嗓音:

“进城机灵点!刘爷的亲卫最喜欢杀细作。”

说着,哨总钢刀拍在王二背上,震得老卒踉跄半步:

“滚进去!”

穿过七尺厚的城门洞时,腐臭味陡然浓烈。

瓮城内墙钉着几具剥皮尸首,其中一具挂着“郏县典史”的腰牌。

“看水关!”

顾正炎忽然颤声低语。

瓮城暗渠栅栏外,十余具浮尸堵塞水道,最醒目的是个残缺的尸身,那衣带金线绣着“分守河南道右参政”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