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沿着干涸的汝河故道奔逃,龟裂的河床像老妇脸上的皱纹般纵横交错。
听着背后的马蹄声渐渐稀落,王二骂骂咧咧的停了脚:
“驴日的要跑到甚时辰?老子的腿肚子都转筋了!”
说着老营兵把昏迷的少年往土坎上一撂:
“这崽子都发臭了,你还当宝贝供着?”
王卷之歇了口气抬刀指向西面:
“看到那片黄栌林没?”
暮色里,成片枯死的乔木枝桠虬结,倒伏的树干形成了天然的拒马桩:
“等会我们往那里跑,鞑子战马进不去这种盘根错节的地界。”
顾正炎踉跄着撞上土坡,靠着土墙喘了几口大气:
“壮士,方才那什长说孙督师在汝河北岸,我们去不去。”
“去个逑!”
王二抢过话头,指了指西南:
“郏县眼瞅着还有二十里就到,你他娘的非要往北岸瞎球转?”
顾正炎脖子一梗刚要说话,却被王二抬手打断: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现在赶紧说往哪边逃命!”
王卷之闻言抬手望着西天最后的残红:
“再撑两刻钟,等天色黑透咱们就安全了,鞑子夜盲症比汉人重,火把油料也撑不过半个时辰。”
果然,当最后一丝残阳没入地平线时,追兵的呼喝声变得飘忽不定。
王二爬上土岗回望,鞑子的火把在沟壑间乱窜,像极了无头苍蝇。
“瞅见没?”
老兵油子得意地龇着黄牙:
“真叫官狗子说对了,这些驴球势的鞑子夜里果然不敢散开搜山!”
话音刚落,坡下突然传来一声顾正炎的惊叫:
“壮士,他醒了!”
王卷之闻言瞥了一眼,继续倚着枯树擦拭苗刀。
少年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呜咽,顾正炎慌忙递过水囊:
“慢些喝,别急......”
话音未落,少年突然暴起。
“我阿妹呢?”
他枯枝般的手指攥住顾正炎前襟,浑浊的瞳孔在暮色里忽大忽小:
“穿蓝花布的......这么高......”
王二看着少年颤抖的手掌悬在腰际比划,爬下土坡拍打着裤腿的尘土嗤笑:
“你妹子早叫狼啃成骨头架子喽!下午老子亲眼瞧见......”
“我阿妹根本没死!”
少年愣神之后扑向老营兵:
“她只是困觉了......”
顾正炎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想说驿站里女童青灰的面色,想说凝结在嘴角的血沫,最后却只挤出句:
“人死不能......”
“两条路。”
王卷之一把拽住少年,像拎猫崽般将他提起:
“跟我们到郏县讨活路,或者回去给你妹收尸,顺道被鞑子砍了。”
少年突然安静了下来。
暮色里他的眼白泛着死鱼般的灰青,顾正炎看着他突然想起《礼记》里“哀毁骨立”的典故。
王卷之踢了踢少年,转身继续擦刀:
“鞑子最迟一个时辰就能摸到这儿,选好了就动身!”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少年攥了攥拳头,摇摇晃晃走向王卷之:
“我要跟你学刀。”
王卷之擦刀的动作一顿,反手收刀入鞘的动作像是掐断了某种念想:
“等你活过今夜再说。”
王二闻言挑了挑眉:
“小狼崽子倒识相。”
说着踹了脚愣神的顾正炎:
“酸丁走了!杵这等着喂狗呐?”
……
残月升上枯枝时,少年第四次栽进沟壑。
这次他没再试图爬起,而是蜷缩在地喘着粗气,齿缝间漏出含混的呓语:
“槐花蜜……阿娘蒸的槐花蜜……”
顾正炎转身要去搀扶,却被王卷之横刀拦住:
“你扶他一时,能扶一世么?让他自己爬!”
刀鞘尾端挑起少年下巴,逼他直视着自己:
“你爹娘喂了流寇,阿妹进了狼腹,眼下就剩你这把骨头……”
少年突然暴起抓向刀鞘,被王卷之反手扣住腕脉按跪在地:
“要么跪在这陪你全家,要么把牙咬碎了往前走!”
顾正炎闻言攥拳头的手背青筋暴起,却始终说不出“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这句话。
王卷之望着少年踉跄爬起的身影,喉结滚动着咽下了要说的话。
他想起前世带团参观扬州十日纪念馆时,那些玻璃柜里陈列的童尸骸骨。
四百年前的月光同样照着这片土地,只是活人比史书上的数字更刺眼。
王二看着沉默的王卷之吐出嚼烂的草根:
“大明朝每天要死十个这样的崽子,你救得过来?你个驴日的啥时候修了这样的菩萨心肠?”
王卷之抬头望了望残月,抿了抿嘴:
“大概是......希望吧。”
王二闻言一愣,暴躁的踹飞脚边的土块:
“你他娘越来越像酸丁!尽说些云山雾罩的......驴日的,老子跟你们疯球了!”
他快走两步拉着少年大步往前走:
“你个驴日的要死也等进了郏县再死!”
顾正炎突然拽住王卷之:
“你看那孩子肩宽过胛、腰细如狼,分明是'猿臂虎脊'之相。若得良师调教,假以时日未必输给八大王麾下李定国。”
王二正拎着少年后领往坡上拽,闻言嗤笑着踩断根枯枝:
“酸丁又犯癔症了!这崽子瘦得跟蚂蚱似的......”
话未说完,王二凑近掰开少年手掌:
“嗬!指节粗大如蒜头,倒是个使斧钺的好料子!”
他说着压低嗓音:
“前些年在汉中府,老子见过八大王收的义子李定国,那崽子初见时还真不如这小子壮实!”
书生闻言看向王卷之:
“王壮士说的不假,昔年十三骑劫营的少年将军,初阵时也不过这般年纪,还有那高闯王收罗童子军时,李过、刘宗敏哪个不是这般瘦骨嶙峋?你若效仿其道,此子便是日后的翻山鹞!”
王二闻言皱眉沉思片刻,转头看着一脸沉默的王卷之:
“酸丁真把自己当范增了?驴日的官狗子是要当刘邦还是项羽?”
王卷之听了这话笑道:
“老子既不要乌江自刎,也不稀罕未央宫的鸩酒!”
王二眯眼盯着王卷之,突然咧嘴露出黄牙:
“那就是要学朱洪武喽?”
王卷之拔出苗刀劈断拦路的树枝,刀锋在月下甩出银弧:
“不,我要当活到崇祯十七年的人。”
话音刚落,他望向东北。
若是可以,老子会亲率铁蹄踏破山海关,用建奴的头骨一寸寸接直汉家儿郎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