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百川输掉两块钱后,扯着幺妹的胳膊往外走。
一边往自己的房间挪,一边小声说:“姑娘家家,学点好的,在外面不准打牌哈!”
百云噘着嘴,悻悻地嘟囔:“晓得咯。”心里大概在想,你输了才这么说,要是赢了,比哪个的瘾都大。
杨百川坐回床铺,头顶的床板突然吱呀乱叫。仰头望上去,只见上铺的男人斜出脑袋,头发短短的,花白一片,唇上留着厚厚的胡须。
那人看见杨百川发现了自己,笑了笑,操着一口带鄂省口音的普通话:“小同志,你的小说能借我瞄一眼不?”
杨百川一愣,心想,怎么谁都对文学感兴趣呢,当真是满大街都是文青的时代啊。
那人见杨百川没动弹,赶忙解释道:“啊,我没别的意思,刚刚听你跟那个人聊天,觉得你们很有想法,就对你的小说有点好奇。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的。”
杨百川听这人的谈吐,似乎不凡,就伸手到挎包侧边摸稿子。
刚把手伸进兜里,心里咯噔一下,稿子居然平白无故没了。
杨百川连忙一把抓过挎包,把各个兜都翻了个遍,像舌头似的耷拉在外头,但就是什么都没有。
我去,怎么会不见了?!
杨白云见哥哥满脸慌张,在包里翻来找去,问:“啥子找不到了?”
“稿子啊,我刚刚还在改的稿子!”
“你起来,看看铺盖里面嘞?”
杨百川猛地蹿起来,咚地一声撞在中铺的床板上,赶忙捂着脑壳翻找床铺的角落,一样空空如也。
百云小声嘀咕:“该不会是遭摸哥儿(扒手)摸了吧……”
“又不是啥子值钱的东西,摸哥儿啷个会……”
上铺的老先生看着比杨百川还慌,边往下爬,嘴里边急吼吼地念:“哎呀,快点找找,稿子怎么能搞丢了嘞?!”
杨百川望着那个虾米一样弓着背、笨手笨脚往下爬的身影,心里登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是先前那个眼镜吧!
他仰起脑壳喊:“老师,刚刚跟我说话那个人,你看到没得?”
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还悬在半空,扭过脖子:“刚刚下面闹麻了,我也没注意啊。”
等他落了地,几个人又在床脚找了一圈,只摸出几粒南瓜子壳和一手灰,别的一无所获。
杨百川坐在床铺上:“我觉得就是刚刚那个人偷的。”
百云拍了拍手上的灰:“他偷稿子做啥子?”
老先生也搭腔:“对啊,又不是钱不是财的……”
杨百川心里还在琢磨,百云就说:“我们把他找来问问,不就晓得了?”
杨百川摆了摆手,脸上一副轻松模样:“不用了。”
在穿越前,杨百川写过网文,知道备份文稿的重要性,如今也没有丢掉这个习惯。出发前,他就把《红花椒》的初稿重新誊抄了一份,放在家里了。
他打算明天一下车,就冲到邮电局拍份电报,喊母亲把压在书桌玻璃底下的稿子给他寄到江城来。
他心里清楚,韩家书平时看着大大咧咧的,但在这种跟利益相关的事情上,却心细如发,甚至有点斤斤计较的程度。母亲早已明白写作对于儿子的重要性,当然不会马虎。
所以他很放心把这件事托付给韩家书。
老先生这下也放心了,脸上的褶子舒展开来,坐在下铺,开始跟二人东扯西扯。
杨百川得知,老先生名叫毕焕吾,1909年生人,是汉大中文系的教师。
毕先生听说百云是去汉大报道的,而且同样是中文系的学生,一下就激动起来,说话的语气越发热络、亲切。
他跟个小蓝书博主似的,跟二人推荐起小吃,说汉正街有家热干面要少放麻酱,粮道街有家豆皮,得四点就去排队。
他对吃食很考究,这让杨百川想到汪曾祺。
后来又聊到文学上,毕先生是专门搞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平时也写点散文。所以他对杨百川的作品颇感兴趣。
杨百川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毕老师,汉大有打算筹备作家班吗?”
毕先生愣了一愣,但旋即脸上又放松了,坦白道:“是有这么个想法,可就只是提了一嘴,什么都还没开始筹备。起码得等两三年吧。等我们筹备好了,欢迎你来啊!”
老先生在杨百川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杨百川笑着说:“一定一定!”
他们在第二天下午四五点到了汉城站。
毕焕吾知道汉大附近有个邮电局,能发电报,就喊他们两个跟自己一路,招了辆出租车,一行人到了汉大门前。
汉大是没有围墙的,就一块牌坊,一面题着汉大的名字,另一面是小篆体的“文法理工农医”。
站在牌坊底下,能远远看见一片郁郁葱葱的矮山,那便是汉大很有名的罗家山了。
杨百川先把幺妹送到报道的地方,接着自己问路,摸到了邮电局。
晚上,他跟幺妹在校园里乱逛。
在穿越前,他在21年来过一回汉大。由于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汉大那时修起了围墙,他只能找相熟的人帮忙预约入校。
他记得汉大除了一座狐狸出没的山丘外,还有一湾宽阔的湖水——东湖。
在21世纪的夜晚,站在湖边,能看到湖对门林立着霓虹高楼,五彩缤纷的倒影如一条条活跃的皇带鱼。
他领着幺妹往那边走去。
在这个年代,东湖对岸还没有高楼,只有零零星星几处建筑,夜色里漆黑一片。
没有光污染,便能看到繁星点点。湖水微晃,星星的影子也跟着摇曳,宛如碎银。
岸边有几条栈桥,往湖心延伸,横的纵的围成一个方格。夏天的时候,人们可以在这里游泳。但眼下这季节,已经没人下水了,但可以走上栈桥,就犹如一步步往湖里走去。
走到湖边,杨百川远远看见栈桥上挤着一群人,几束手电筒的白光晃来晃去,探入幽黑深邃的宇宙。
走近些,就听到一个昂扬的男声传来: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原来又是个诗会,想必都是些汉大的学生。
两兄妹走过去时,围在外圈的人扭过头来。有个女青年冲他们俩咧嘴笑了笑。
杨百川小声说:“北岛。”
那个女青年开口问道:“同学,你也喜欢诗?”
杨百川点了点头。
女青年一下来了精神,兴奋地说:“太好了!那你写诗吗?”
杨百川心里却不太笃定了。
诗歌不是穿越了就能写好的。
他写《一个人的中国》《雾镇》《红花椒》这些小说,是在拆解了别人小说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原创。他不愿照搬照抄,诗歌也是如此。
但这套放在诗歌创作上,就完全不管用了。
那些诗歌,他实在读不懂,更别说拆解了。他所能做到的只有基于原始感受的欣赏,换句话说,就是读起来美,但摸不透其中的门道。
他知道眼下不管是在学界还是在青年群体之中,朦胧诗都大受追捧。
学界正进行着激烈的辩论。
传统派骂它“晦涩”、“脱离现实”,甚至这个诗群的名字,也是因为一篇批评文章《令人气闷的朦胧》而来。
也有不少死忠的拥护者,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谢冕、孙绍振、徐敬亚三位学者。他们分别写了一篇文章,标题里都有“崛起”二字,盛赞朦胧诗是新美学的崛起。
杨百川把这些文学史的知识点背得溜熟,但一直没敢碰诗歌创作,就是因为缺乏这方面的本事。
他记得有位作家说过,写诗得靠感性,写小说得靠理性。或许自己就是个理性的人吧。
杨百云在旁边笑着搭话:“我哥是写小说的,不写诗。”又扭头望向杨百川,“是不是嘛?”
女青年热忱地讲:“写小说也好,反映社会现实。”
手电的光线像阳光下的冰柱一样在人群里摇晃,使人头晕目眩。目光越过静谧的人群,杨百川忽然瞥见一个闪烁的镜片。
他慢慢拨开人群,垫着脚尖望过去。竟然是车上遇到的那个青年!
他悄悄摸过去,狠狠地拍了下那人的肩膀:“嘿!”
青年吓得一哆嗦,回头见是杨百川,跟见了鬼似的,缩起脑壳就往人缝里钻。
杨百川伸手欲抓,却捞了个空,也提着手肘往外挤,追上前去。
青年大喊:“不要追我!”脚底下一滑,扑通一声栽湖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