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去江城

完成《红花椒》的初稿时,也到了送幺妹去汉大的日子。

征稿已到收尾阶段,老蒋一个人应付,想来没什么压力,杨百川顺顺利利就请了五天假。

江城的气候估摸着跟老家差不多。杨百云用不着买新衣裳,把家里那些往蛇皮袋里一塞,和棉被褥子捆成一摞,由杨百川负责扛着。

百云就负责拎别的生活用品,水壶、水盆、搪瓷缸什么的,拿网兜装着,走路时当啷作响。

兄妹俩先在江对岸坐车到渝城,再转乘长途车。

听乘务员讲,到江城得二十七八个钟头。虽然跟后世的高铁动车没法比,可在那个年代,已是两地间最快的交通工具了。

长途汽车需要两三天,也可以坐船,得三四天。

幺妹本应九月一号动身,但杨百川社里有事,硬生生拖到了十几号。实在不能再拖了。

小姑娘为此生了半天闷气,说家里出个大学生是多么金贵的事,怎么父母和哥哥一点也不上心?

但也没办法,杨清淮和韩家书都是生产车间的一线工人,更抽不开身,只能等杨百川忙过那一阵。

百云从坐摆渡船时就兴奋得很,嘴巴没停过。杨百川也兴奋。这是他毕业以后第一次回鄂省,还是80年代的鄂省,想必跟记忆里大不一样。

下午三点半,二人在菜园坝站坐上293/4次直通快车。

临行前几天,杨百川收到了《遥远的海岛》的稿费,拢共三十二块,自己又贴了八块,凑成四十,刚好够买两张下铺票。

那时候,硬卧票十八到二十块一张,差不多抵半个月工资,还是有点奢侈的。但送幺妹上大学嘛,总得风风光光的!

此时暑假已过,又错开了九月一二号的开学高峰,车厢里清静得很。

六人间的铺位里,除了他们兄妹俩,就杨百川那一侧的上铺躺着个男的,自从上车就蒙头大睡,露出半边花白的寸头。

杨百川特意在背心外头套了件衬衫,里面有一个韩家书缝的暗兜,钱、票都妥妥帖帖藏在里头。

他还带上了《红花椒》的稿子,正好趁着车上没事,可以改改。

杨百川趴在铺上,刚掏出稿子和钢笔,一个穿黑色绵绸裤子的臀就压了过来。

他疑惑地偏过脸,扬起脑袋,是个长头发的男人,头发油得发亮,一绺一绺垂到肩头,看样子许久没洗了。

杨百川盘起腿,坐直了身子。那人扭过头,鼻梁上架着一副方框眼镜,嘴唇周围长着细细绒绒的胡子。

杨百川一愣,觉得这人有点像海子,可又一想,此时海子还在燕大法律系念书,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再细看眉眼,差别到底不小。那人一开口,丰都口音冒了出来,就更加确定不是了。他没记错的话,海子的老家是在徽省。

“诶,同志,你在写文章哇?”

杨百川顺手把稿子往前一递:“写小说。”

那人声音高了些,伸手就要接:“你是作家嗦?可以给我看看吗?”

杨百川想都没想,直接把稿子递了过去。他向来不避讳让人看自己写的东西。

“啥子作家哟,还只是个学徒,写起耍的。”

“红花椒……很有地方特色嘛!”

杨百川心想,这青年大概是有几分文学功底的,知道作品和地域文化之间的关联。

其实,他心底一直藏着个挺远大、野心勃勃的想法,盼着能像莫言打造高密东北乡一般,也搞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临江文学王国。

当初学现当代文学那阵儿,杨百川就时常暗自思忖,为什么越往后,川渝文学就像陷入了沼泽地一样,慢慢地衰落了。

三四十年代,川渝文坛闹热得很,涌现了像李劼人、巴金、郭沫若等一大帮文学大佬。

五六十年代,也还有艾芜、沙汀等作家撑起半边天。

进入新时期文学(也就是改革开放之后的文学),川渝文坛上也冒出了欧阳江河、翟永明、阿来这些个厉害人物。

前两位是诗坛的顶尖诗人,阿来则主攻川西的藏文化,写出《尘埃落定》这样优秀的作品,还拿了茅奖。

但到了21世纪,除了开创青春叙事潮流的郭敬明是川省人外,能叫得上名的川渝作家就不多了,更别说形成一个特色鲜明的作家群体或者文学流派。

可以说,川渝文学渐渐弱了下去。

在杨百川读大学的那阵,文坛掀起了“新地域文学”的浪潮,包括新东北和新南方。

虽然杨百川不太明白这所谓的“新”是新在哪里,但阵仗还搞得挺大。

新东北以双雪涛(《刺杀小说家》《平原上的摩西》)、班宇(《漫长的季节》)、郑执(《仙症》,改编为电影《刺猬》)为代表,他们被称为“东北三剑客”。

他们的作品都有相似的主题和风格。

主题方面,核心是讲国企改革、工人下岗的往事,关注东北落寞的时代记忆,却没走传统讲苦难的老路,而是从子女的视角去回望父辈的命运,所以能融入一些和现实、当下血肉相连的体悟。

讲故事的语言也很有东北味,跟平时聊天似的,挺生动,但又藏着隐喻和象征,也就是有深层的意思。

正应了那句话,经历过苦难的人会成哲人。

新南方写作则是另一片天地。

他们提出了“南方以南”的口号,将故事背景设定在福建、两广、马来西亚等地,把这些地方的自然风貌和城市景观作为地理底子,同时带着全球化的视野。

主题上,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写不同群体之间价值观的碰撞。

具体来说,包括城市化进程中的冲突、华人在海外社会里的遭遇,以及不同国家、区域之间的交流。

叙事手法有点像把莫言那一套从山东搬到南方,还掺进不少80年代先锋小说的手法,比如多视角切换、各种文本拼贴等。

往昔那般兴盛的川渝却哑了火。时代在飞速发展,却没有出现一批能把川渝现代城市风格、市民精神面貌和地域文化和谐地融在一起的作家,不得不说是个遗憾。

在穿越之前,杨百川也曾野心勃勃,想着从自己这里开始,发展起一个作家群来。哪晓得,在第一步投稿上就次次碰壁,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既然都穿越了,他就又想往这个方向努努力。

那青年攥着稿子,目光扫得飞快,半分钟就能看完一页,在那儿站了一刻钟,竟就把两三万字的《红花椒》看完了。

他把稿子从眼前挪开,却没还给杨百川:“兄弟,你想听实话不?”

杨百川一听这话,心想,给你看就够意思了,你还想指手画脚?

还没待杨百川搭话,那青年就自顾自分析起来:

“novel(小说)这个词,在拉丁语里是‘新鲜事’的意思。你这稿子确实让人耳目一新。但是,这种‘新’好像又是建立在某种偏颇、失误和不足之上的。”

“啥子意思哦?”

青年扶了扶眼镜:“就说罗涛司令和婆婆在花椒地里的那段吧,我没看出那段描写对全文有啥子独特的作用。说得不好听一点,那就是一段兽性在光天化日之下泛滥的描写。”

杨百川鼻子里轻轻一哼:“兄弟,你有没有了解过现代艺术?现代艺术有个重要特征,就是不再刻意地遮掩,而敢于把赤裸裸的一切摆到光天化日之下,推进人们的视野里。”

青年摆了摆头,那副模样看得杨百川心里痒痒,想上去给他一拳:“不管啥子艺术,小说总归要让人读得下去。

再比如,鬼子活剥人皮的那一节,实在是让人不忍心看下去。我才扫了两眼,就赶紧跳过去了。要是写得让人读不下去,或者硬着头皮读,读完了还心惊肉跳,恶心想吐,那总归是有点可惜的。”

他察觉到,这青年和先前那些批评他的人不一样。先前那些人,就知道扣大帽子,而青年则是从纯粹的美学角度来判断的。

“所以你觉得,”杨百川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美感比真实更重要?还是说,”他突然直视对方镜片后的眼睛,“你害怕这种真实?”

“我害怕的是,作者沉迷于把伤口扒开给人看,弄出些猎奇的东西,又会从另一个方向脱离现实。文学不是刑具展览馆,有时候模模糊糊的才藏着真正的力量。”

杨百川竟觉得青年说得有几分在理,但此时却并不想采纳他的意见。

他清楚《红高粱》问世后的反响,不仅引发了广泛的讨论,还被老谋子拍成了电影。

所以《红花椒》也是前途无量的。

再者,保留一些有争议的地方也未尝不可,能增加一些噱头,既让学者们有可议论的由头,又有卖点,能讨好市场。

毕竟,向来不缺乏猎奇的读者。那些深深浅浅写的屎尿屁诗歌就有点这个意思。

杨百川随意敷衍了几句,拿回稿子,叠起来,塞进斜挎包的侧兜里。虽然态度不算强硬,但送客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青年还在那儿絮叨着“审美价值”、“审美本性”这些生涩的名词,听不太懂,杨百川心里不禁烦躁起来。

“哥,来打牌呀!”

杨百云从门边探出半边脑袋。

她一上车,就被旁边房间里的动静吸引住了。那边有几个青年凑在一起打麻将,竟然在床铺中间支起一张折叠桌,麻将就那么在桌上铺开了。

杨百川正想找个由头开溜,连忙喊了声:“来了。”接着冲那青年拱了拱手,脚底抹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