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其实也明白,他从自己身上实在找不到什么优点可以自豪。对他而言,未来应该就是上一个不出名的大学,在大学里谈个恋爱,出来找份工作租个房子,也许他父母偶尔想起他的时候会催催他结婚,然后他就结婚了,生个孩子,天天上班。
随着这封来自美国的信,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居然要发生点改变了。
暮色像滴入清水的墨汁,渐渐洇透了客厅。路明非把自己往旧沙发深处蜷了蜷,录取通知书在掌心蜷成发烫的纸卷。婶婶的嗓音像把豁口的剪刀,在吊灯下绞着空气:“要真是卡塞尔学院的通知书,鸣泽将来拿什么比?“路鸣泽肥短的手指正将薯片塞向油亮的唇缝,塑料包装的窸窣声突然凝固。
路明非回房时带起的气流,惊醒了茶几上蔫头耷脑的君子兰。叔叔迟疑的尾音追着门缝挤进来:“邮戳倒像是真的......“
显示器蓝光爬上少年嶙峋的下颌骨。QQ列表里,陈雯雯的棒球帽头像依然灰着,十八小时前的留言框像枚生锈的图钉,把某种期待钉死在对话框里。他正要移开视线,一个咧嘴大笑的熊猫头像突然蹦出来,对话框里溅开星火:“切一盘?“
战局在第七分钟开始沸腾。路明非的工蜂被两条精瘦的小狗伏击时,后颈的汗毛突然集体起立——这不是普通玩家的手法。当皇后带着黏液振翅的声音穿透耳麦,双方的基地已经化作绞肉机,菌毯在嘶吼中疯狂蔓延。
路明非的喉结上下滚动。他铤而走险点击三级基地的瞬间,脊椎窜过细微的电流。进度条像条贪食蛇,缓慢吞噬着全部资源。只要再吞三十秒,吞噬者的酸液就能浇灭战火。
“你在升三级基地。“对话框弹出时,他听见自己牙齿磕碰的声响。
共享视野里,诺诺的虫群正用节肢叩击他的最后防线。路明非蜷起的手指悬在“GG“键上,忽然想起去年暴雨天那只撞死在窗玻璃上的蜻蜓。
陈雯雯的头像在深夜跳动时,五个字像五颗薄荷糖滚进胃里。他把自己摔进床垫,床板发出欢快的呻吟,方才溃败的酸涩被某种轻盈的东西挤出了肺泡。
路鸣泽踹门进来时,正撞见堂哥对着虚空扭动腰肢。“爸妈帮你约了后天的面试,“他鼻腔里哼出冷笑,“在丽晶酒店,穿你那件褪色帽衫去?“
跨洋视频接通时,老唐乱糟糟的眉毛率先冲出屏幕。“Why...why apply...“纽约地铁的轰鸣声撞碎在玻璃窗上,路明非捂着耳麦,像捧着一枚即将孵化的蛋。路鸣泽第三次摔枕头时,老唐脚边的酸奶盒已经堆成微型帝国大厦。
晨光里的丽晶酒店玻璃幕墙晃得人睁不开眼。路明非站在旋转门前,校服领子被汗浸得发软。这座他只在叔叔吹牛时听过的宫殿,此刻正吞吐着带香味的冷气。
行政层走廊里,十七把椅子列成沉默的方阵。陈雯雯的珍珠贝发卡在吊灯下泛着微光,深蓝套裙白蕾丝边,像是从英剧里走出来的。路明非缩进最后那把椅子时,牛角面包的碎渣正从他指缝往下掉。
“路明非?“此起彼伏的惊诧声里,他举着皱巴巴的信封像举白旗。苏晓樯翻了个教科书式的白眼,香奈儿五号的味道突然变得刺鼻。
柳淼淼出来时眼眶发红,钢琴小公主的高马尾塌了一半。叶胜的银线刺绣徽章闪了闪,“苏晓樯。“
“小天女“的高跟踩得地毯吱呀作响。路明非刚要咧嘴,肩头突然一暖——陈雯雯的手还停在那里,“别笑人家。“
当赵孟华三分钟溃败时,路明非发现自己的手心在椅垫上蹭出两个汗印。他盯着陈雯雯后颈细软的绒毛,突然希望时间永远停在等待的这一刻。
“路明非。“叶胜的视线像红外线瞄准器。
会议室里,酒德亚纪的玫瑰红蕾丝领巾晃得他眼晕。
“我叫酒德亚纪,也是这次的考官。”女孩站起身来,以典型日本风向路明非躬腰行礼。
“我哈腰。”路明非想也不想,也一躬腰回礼。
宅了那么多年,玩了无数PS2游戏,看过无数日漫,他也会两句日语口白。
“おはよう。”酒德亚纪掩着嘴轻轻地笑了,纠正路明非那一口河南腔的日语,她笑起来有种姐姐般的亲切。
叶胜回到酒德亚纪旁边,打开了笔记本,向路明非问道。
“你相信外星人么?“
路明非感觉有人往他脑门敲了记闷棍。昨晚和老唐排练的三十种开场白在颅内连环相撞,最后炸成烟花。十五岁生日的楼顶,猎户座腰带三星悬在陈雯雯家飘窗上方,他对着易拉罐哈出的白气说“生日愿望是...“
“相信啊。“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要是也看星星,你就会想啊,要是没有外星人,宇宙那么大,直径几百亿光年,一束光从宇宙这头跑几百亿年才能跑到那头,中间要经过很多很多星系,但是只有在地球的时候才能遇到人,但是光经过地球连一秒钟都不要,几百亿年里只有一秒钟会遇到人,那才很奇怪,对不对?”
“孤独感?你刚才暗指光的孤独感?”叶胜插了进来。叶胜的钢笔突然在纸面戳出个小洞。酒德亚纪的睫毛快速颤动,像振翅的凤尾蝶。
第二个问题''你相信超能力么?''
“相信啊。”路明非说,“超相信的。”
要是没有超能力,那么世界上主要的存在就变成了叔叔嘴里永远念叨的万宝龙表和婶婶日益抱怨的房价飞涨,路明非的未来就是每天早晨起床赶公交上班,每月月底拿工资付房贷,周末小心地去丈母娘家伺候……如果有女孩愿意嫁给他的话。
''为什么呢?''
''相信....就是相信呗。''路明非回答道。
''好的,第三个问题,你觉得人类生存的基础是唯心的,精神和灵魂的,还是唯物的,物质和肉体的?''亚纪问道。
当第三个问题劈头砸下时,路明非的脊椎窜过静电。那些被老唐逼着背熟的唯物唯心论在脑浆里糊成粥,他忽然无比渴望空条承太郎的“白金之星“能暂停时间。
“可以放弃么?“他吐出舌头,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攒了十八年的机灵劲儿。
叶胜合上笔记本的咔嗒声像子弹上膛。送客时,考官墨绿制服的袖口擦过他手背,是某种冰冷的金属质感,就像婶婶厨房里闪着寒光的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