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古全和按照领导的要求参加各种会议和活动,渐渐地建立起了和方方面面的的联系,熟悉了工作的环境。在这个过程中,他突出的感觉是陌生。党委机关的人和事,和他刚刚告别的学生生活大不相同。在学生生活中,最大的话题就是学习。而这里恰恰相反,最大的忌讳就是谈论学习,特别是专业学习。古全和有一种感觉,这里的人,包括一些领导干部,有一种不成文的共同认识,那就是学习和工作是人生的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学生时代结束了,学习也就结束了,此后想的、说的和做的都应该是工作,而不应该再是学习。即使你读马克思主义的著作,如果超过了领导和群众认可的范围、内容、数量和时段,带有研究的倾向,也会有人用异样的眼光儿看你,怀疑你不安心党的工作,作党政工作的专业思想不巩固,进而提醒你注意摆正学习和工作的关系。在上班的时间,即使无事可做,也不能看书,特别是看和专业问题沾边儿的书。工余时间可以下棋、打扑克、扯闲篇,就是不可以进行研究性质的学习。这里只能学习与工作有关的文件,读上级规定的某些必读的文章和书籍。而古全和已经习惯了读书学习,认为学习和工作一样,都是一个人一生的事情。伟大革命导师列宁也要求共产党人要用人类历史上积累起来的全部知识武装自己。没有人公开否认列宁的教导,但是这里的舆论和列宁的教导不一样。在这里,好干部的标准是,绝对服从领导,心无旁骛,寡言少语,起早贪黑,忙忙碌碌。至于工作是否有效并不重要。古全和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开始痛苦地意识到,他要继续在这里工作,就必须重塑自己,而这是很难办到的。

古全和还发现,这里的人们对待高学历的心态很复杂。真正重视高学历的人不多,懂得高学历干部用处的人更少。多数人的想法儿是,大家干的是一样的事情,一样地听汇报、作汇报,彼此没有什么不同。有些人对于研究生比本科生的工资高一级也有非议。他们说,这样的规定不公道:国家花大钱供研究生多念了几年书,他毕业后还多拿工资,哪有这样的道理?有些人口头儿上重视大学毕业生是因为舆论重视大学生。有些参加革命早、学历低的人认为高学历和思想复杂有关。而他们参加革命早,经受过斗争的考验,是革命的正统,文化水平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这样的人爱讲思想改造,也说既要改造客观世界,也要改造主观世界,不过他们认为需要改造的是大学生,而不是他们自己。在他们和大学生之间偶有分歧时,他们习惯于从大学生一方找错误,找大学生们的资产阶级或是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情感,认为大学生必须“夹着尾巴做人”,偶然有哪个大学生流露出“用非所学”之类的思想情绪,就会有人站出来重弹有些知识分子其实什么知识都没有之类的调调儿。

古全和有一种怪诞的想法儿,觉得自己保持着工农劳动人民的本色,一向以劳动人民子弟自居,在实心实意地干革命,可能不算资产阶级或是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不过他觉得别人未必这样看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儿对不对,所以也不曾对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这种想法儿。

党委机关只有宣传部是近乎清一色的大学生。其他像组织部、办公室和统战部等,多数是中小学生的天下。个别来自老解放区的同志,只有高小或初小的学历。有些同志是所谓“吃青干部”(即提前毕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他们名义上是大学生,实际上只念过一两年大学,只有高中甚至初中的文化程度。而且他们在念书的时候,都是所在系科、年级的政治骨干,关心的是自己的社会工作,而没有养成学习的习惯,并不留恋学习生活,已经习惯了听汇报、做汇报、上传下达的那一套,满足于完成领导交给自己的具体任务,发挥驯服工具的作用,认为那就是党的政治思想工作。

党委机关不重视文化,乃至歧视文化的风气让古全和联想到1957年整风鸣放时悬挂在办公大楼前面的那条上面写着“不学无术之徒从神圣的高等学府滚出去!”的巨大的标语。他毫不怀疑,那条大标语的作者对于共产党的领导不服、不满,有意取而代之,挂出那条大标语的目的就是想鼓动群众起来造反。但是现在他觉得那条大标语里面也包含着某些真理。师范学院党委的一班人中,除开步行健和计方平等少数人之外,没有谁意识到自己对于办高等教育是外行,有必要使自己成为马克思主义的教育专家,的确“不学无术”。他们不重视读书学习,不深入研究教育工作内在的规律,盲目地认为自己正确,误以为从政治上把师生员工管好就算完成了任务。而这是一种严重的盲目性。

古全和感到从学生到机关干部有一个不小的跨度,这个跨度好像并不是轻易就能够越过的。他是政治思想战线上的一个新兵,还拖着一条长长的研究生的尾巴,人微言轻,不能张扬,只能多听、多看、多想、多干、少说。能不能适应这里的工作,他不知道。但是他绝对不想变成一个毫无创意的传声筒,一件任人操弄的“驯服工具”。他想,共产党本质上就是一个创造新世界的无产阶级的战斗的政党,共产党员只要还活着就要创造性地生活和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