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学与诗学:张晶学术文选(第五卷)
- 张晶
- 4191字
- 2025-04-22 16:16:19
辽金元诗学
金代诗人赵秉文诗论刍议[1]
论及金代文学,不可亦不能不对赵秉文这样的一代文宗避而不谈。作为金源士大夫的领袖,他在金后期主盟文坛多年。他曾多次主持进士考试,这就使更多的士子直接受到他的审美标准的左右。由于他的“金士巨擘”的威望、礼部尚书的地位以及他数量极丰、成就较大的创作实践,因此,他的论诗主张和诗风倾向,在当时和后来的诗坛上都发生了深刻的影响。在探索金诗的途程中,赵秉文是一座不可迂回过去的高峰。
赵秉文(1159—1232),字周臣,号闲闲老人,磁州滏阳人。在金代允称一代文宗,其学术建树是多方面的。“上至六经解、外至浮屠(佛教)、庄老、医药丹诀,无不究心。”[2]今存赵秉文诗文集《闲闲老人滏水文集》20卷,附补遗一卷,系赵秉文晚年亲自编定,当时另一文坛渠帅杨云翼为之作序。[3]
赵秉文在诗歌、书法方面成就尤大。其诗歌创作在金诗中更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存于《滏水文集》中的,就有古近体诗600余首,而且在艺术上有很高的成就。他的论诗主张,在金代后期诗坛上,影响尤深,值得认真探索。
金诗的发展走过了一个独特的历程,也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圆圈或云螺旋。这个圆圈或螺旋的起点是所谓“借才异代”。金代文坛上的第一批亮星,都是由宋入金的著名文士,他们的诗作自然而然地有着宋诗的姿态和气格。金诗是从这里开始它的螺旋式发展的。在这种发展中,女真民族那种原有的质朴、原始的文化—心理特点,在较深的层次中起着作用,使得金诗的发展途程走着自己独特的路,而没有完全“皈依”宋诗。比起宋诗来,它较为自然、较少用典,没有那么多的“头巾气”。然而到了金代中期,由于世宗、章宗的崇尚文治,金代社会也完成了封建化,金代统治集团也愈来愈丧失了刚健勇武的气质,而趋尚于靡丽奢华,这个时期的诗风也成为前期诗歌的一个否定性环节。刘祁所说的“明昌、承安间,作诗者尚尖新”[4],是有其较为显明的文化背景的。中期以后,金诗的发展呈现出“二水分流”的形势,也就是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诗风倾向:一种是以李纯甫为代表的奇崛峭硬的诗风,这派诗总的特点是气势豪肆、意象奇崛、硬语盘空;另一种就是以赵秉文为代表的平淡含蕴的诗风,这派诗总的特点是近于盛唐诗风,含蓄蕴藉,意境淡远。这两种诗风在扭转金中期那种尖新浮丽的诗风的问题上,初衷是一致的,而且也收到了逆挽之功。但在金诗应该走哪条道路、怎样发展的问题上,二者有着明显的分歧和争议。南渡以后,这两种诗风似乎仍然在并存而且各自发展着。金诗的终结,也就是这个圆圈或螺旋的终点,正是对金代中期那种“尖新浮丽”诗风的又一个否定,这个终点正是元好问那些悲愤深沉、充满忧患意识的篇什。
赵秉文的诗论和诗歌创作,应该置于这个圆圈或螺旋之中来加以考察,这样,才能恰如其分地评价赵秉文在金诗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如果孤立地来看赵秉文,便可能得出较为偏颇或者表面的认识。
赵秉文没有诗论专著,他的诗学观点主要见于他的《答李天英书》、《答麻知几书》、《竹溪先生文集引》以及刘祁《归潜志》中的有关记载。可征文献虽然不多,但其诗论有着鲜明的一贯性。从整体看来,赵秉文主张多师古人,兼学诸体,反对只恃才性不积学养,而在诗歌风格上更重含蓄蕴藉,对奇怪峭硬的诗风深致不满。
在继承和创造的关系问题,赵秉文主张多方师承,尽得诸家之长,而十分反感恃于才性不积学力的做法。他对李经就有这样的微词:“足下天才英逸,不假绳削,岂复老夫所可拟议,然似受之于天而不受之人。”[5]他对麻九畴也有过中肯而挚切的批评:“大抵一时才人,多恃聪辨。少积前路资粮,故佛谓之福慧两足尊。足下无乃近此类,尚何怨耶。”[6]他认为在诗文书法等门类的艺术创作中,都应该广师博采,全面继承古人的长处:“为文当师六经、左丘明、庄周、太史公、贾谊、刘向、韩愈;为诗当师三百篇、离骚、文选、古诗十九首,下及李杜,学书当师三代金石,钟、王、欧、虞、颜、柳,尽得诸家之长,然后卓然自成一家。”[7]赵秉文这种强调“得诸人之长”的主张,虽然并不是新鲜的见解,但却成为其诗论中的一个显著特色,他虽然也提到要“卓然自成一家”,但其着重点还是放在“得诸家之长”上。由此,他进而主张一个诗人的创作应该“多体化”,不应该只有一体。与赵秉文、李纯甫等人过从甚密的刘祁记述赵李之间的诗学纷争说:“赵闲闲教后进为诗文则曰:‘文章不可执一体,有时奇古,有时平淡,何拘?’李尝与余论赵文曰:‘才甚高,气象甚雄,然不免有失支堕节处,盖学东坡而不成者。’赵亦语余曰:‘之纯文字止一体,诗只一句去也。’”[8]不难看出,赵秉文赞成一个诗人的作品不拘一体,而不满于拘执一体。这里面所说的“体”,实际上是指风格而言。
就理论而言,主张广师博采,“得诸家之长”,不但没有什么荒谬之处,而且是很有见识的正确见解。任何艺术上的创造,都不是撇开传统另起炉灶,而是在继承基础上的创造。有意摒弃文化遗产,想通过对传统的遗弃,来凭空创造新的东西,都是虚妄的。然而,继承的目的在于创造,“得诸家之长”后,要加以熔铸贯通,来发展自己的独特之处,“卓然自成一家”。如果仅是师法诸家,徒得各家之形貌,却未能熔铸成属于自己的独特风貌,恐怕是难以在诗歌发展史上有多大新的贡献。联系赵秉文的创作情况看,“得诸家之长”的特点较为突出,而“卓然自成一家”却尚欠火候。诗人有意无意地仿效一些著名诗人的体格,很多诗句是几乎搬用前人成句,未能融会成自己独创的新意境。李纯甫说他“有失支堕节处,盖学东坡而不成者”[9],批评得很中肯。
在诗歌的艺术表现和抒情写意的关系上,赵秉文强调前者应从属于后者,形式要适应诗人抒写胸臆的需要。他认为:“文以意为主,辞以达意而已。古之文,不尚虚饰,因事遣辞,形吾心之所欲言者,间有心之所不能言者,而能形之于文,斯亦文之至乎!譬之水不动则平,及其石激渊洄,纷然而龙翔,宛然而凤蹙,千变万化,不可殚究,此天下之至文也。”[10]人的内心宇宙风云翻覆,千变万化,艺术表现应该不拘一格地适应这种诗人思想感情变化的需要,把诗人的情感世界表现得更为真切完美。“辞以达意”也不是新鲜的见解,孔子早就提出“辞,达而已矣”[11]的著名命题,但是,赵秉文在金代中期以后的文坛上,倡导这种观点,无疑是有着特殊的历史意义的。金代科举取士,词赋是极为重要的一科。“词赋进士,试赋、诗、策论各一道”[12],科举录取过程中评定诗文优劣的衡量标准,直接影响到社会上的诗文风气。金代中期科举选士形成严重的弊病。《金史》载:“金自泰和、大安以来,科举之文其弊益甚。盖有司惟守格法,所取之文卑陋陈腐,苟合程度而已,稍涉奇峭,即遭绌落,于是文风大衰。”[13]科举这种弊病,主要是恪守诗赋声律而不论其内容。“今之士人,以缀缉声律为学”[14],赵秉文对这种积弊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为了扭转这种“卑陋陈腐”的文风,他利用主持科举考试的权柄,不顾那些庸滥文人的极力反对,而毅然改变这种陈腐不堪的取士法。《金史》载:“贞祐初,秉文为省试,虽格律稍疏而词藻颇丽,擢为第一。举人遂大喧噪,愬于台省,以为赵公大坏文格,且作诗谤之,久之方息。俄而献能复中宏词,入翰林,而秉文竟以是得罪。”[15]赵秉文这个举动,与北宋欧阳修在嘉祐二年(1057)知贡举时痛革科场积弊、刷新文风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也的确需要欧阳修式的魄力和胆识。赵秉文此举的意义主要在于破除了只以声律为标准取士的科场积弊,扭转了文风趋向。
在诗歌风格上,赵秉文虽主张“不拘一体”,但更倾向于含蓄蕴藉的风格,而不满于李纯甫一派奇崛峭硬的风格。这在赵、李之间的诗论争议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刘祁记述赵、李之间论诗标准的异同:“赵于诗最细,贵含蓄工夫,于文颇粗,止论气象大概。李于文甚细,说关键宾主抑扬;于诗颇粗,止论词气才巧。”[16]“赵闲闲论文曰:‘文字无太硬,之纯文字最硬,可伤!’”[17]“赵闲闲尝言,律诗最难工,须要工巧周圆。……又尝与余论诗曰:选诗曰:‘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此其含蓄意几何?又曰:小诗贵风骚,今人往往止作硬语,非也。”[18]从上述这些记述中,可以明显地看出,赵秉文对李纯甫、雷渊等人诗中那种奇峭突兀、硬语盘空的诗风表示出一贯的不满和非议,而努力提倡盛唐诗歌那种含蓄蕴藉的风格。这实质上是赵秉文等人对以李纯甫为代表的奇硬诗风的共同看法。
在目前本来就很少的谈及金代诗论的著述中,几乎都这样认为,赵秉文、王若虚等人对李纯甫等人奇硬诗风的批评,是现实主义对形式主义的斗争。李纯甫为代表的这些诗人,成了“形式主义逆流。”我以为这种观点未必妥当。李纯甫的诗风以奇崛峭硬著称,这是事实,但其诗中有深厚的现实内容,有充实激越的情感因素,李纯甫诗那些奇特的意象、奇拗的诗语,不是无病呻吟,斥之为“形式主义”是表面化的看法。赵、李之间的诗论分歧是不同风格间的争议,而谈不上是现实主义对形式主义的斗争。在扭转章宗时期那种尖新靡丽诗风的过程中,赵、李同是有力于此的关键人物,他们有着同样的功绩;所不同者只不过是把金诗导出泥淖后分成了两种不同的流向。
[1] 本文刊于《社会科学辑刊》1987年第5期。
[2] (金)刘祁:《归潜志》卷1,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页。
[3] 《金史·赵秉文传》云《滏水集》30卷,疑即20卷之误。
[4] (金)刘祁:《归潜志》卷8,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5页。
[5] (金)赵秉文:《答李天英书》,见张金吾《金文最》卷43,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780页。
[6] (金)赵秉文:《答麻知几书》,见张金吾《金文最》卷43,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783页。
[7] (金)赵秉文:《答李天英书》,见张金吾《金文最》卷43,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781页。
[8] (金)刘祁:《归潜志》卷8,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7页。
[9] (金)刘祁:《归潜志》卷8,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7页。
[10] (元)赵秉文:《竹溪先生文集引》,见《闲闲老人滏水文集》卷15,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05页。
[11]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70页。
[12] (元)脱脱等:《金史》卷51《选举志》1,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34页。
[13] (元)脱脱等:《金史》卷110,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427页。
[14] (金)赵秉文:《复麻知几书》,见(清)张金吾《金文最》,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783页。
[15] (元)脱脱等:《金史》卷110,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427页。
[16] (金)刘祁:《归潜志》卷8,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8页。
[17] (金)刘祁:《归潜志》卷8,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8页。
[18] (金)刘祁:《归潜志》卷8,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