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女真词人:两种文化心理淤积汇流

我们所能见到的女真人的词作,主要有海陵王完颜亮,金章宗完颜璟,密国公完颜璹的作品,其他尚有两三人,如世宗完颜雍与完颜从郁等,但作品太少,且无特色,故不拟讨论。完颜亮、完颜璟、完颜璹的词作各有其代表意义,反映出较为复杂的文化心理,体现出女真原初文化心理与汉文化的交融互渗。

海陵王完颜亮,本名迪古乃,是金太祖之孙,宗干之子。海陵雄杰不凡,少有大志,不肯居于人下,野心勃勃。未得帝位时,曾有《书壁述怀》一诗,云:“蛟龙潜匿隐苍波,且与虾蟆作混和。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就中可见其按捺不住的雄心大志。海陵王以弑杀熙宗而得帝位,即位后穷兵黩武,必欲并吞江南河山,倾国家之物力,发动大规模的南侵战争,终至身死名裂。海陵王身上有着女真民族固有的那种雄鸷猛悍的气质与朴陋的原初文化心理。同时,又有着较好的汉文化教养,“读书有文才”[6],他对中原文明是颇为倾慕的,“迨亮弑亶(金熙宗)而自立,粗通经史,知中国朝著之尊,密有迁都意”。[7]海陵的词作透射出女真人的雄鸷强悍之气,也反映出女真族词人在词学修养上所达到的深度。较为典型的篇什是《鹊桥仙·待月》:

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虬髯捻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这首词写的是等待月出时的焦急心情,从中投射出词人那种僄急强悍的蛮野之气。词中出现的待月之人,不是袅袅婷婷、豆蒄梢头的妙龄少女,也非多愁善感、文采风流的白面书生,而是虬髯星眸、手挥利剑的赳赳武夫。为了看到“嫦娥体态”,恨不能挥剑斩断“紫云腰”,充分表现出海陵王的性格,想要得到什么,不惜一切,必欲得之而后快。史称海陵“为人僄急,多猜忌,残忍任数”[8],在这首词里也有某种程度的反映,字里行间透射出来女真族勇鸷猛悍的民族性格。

《念奴娇》一词写下雪时的情景:“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真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这些意象都有着雄奇猛悍的特征,表现着作者的个性,充满了力的美感,气势非凡。《喜迁莺》词可能作于南侵之际,词中描写出征的场面与气势:“旌麾初举,正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袍翘楚、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笑谈顷,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就这次南侵战争的性质而言,自然是一场不义的战争,它也葬送了海陵王自己。但就词作本身而言,充满了一种豪放勇武的美感,读之使人撼奋。

海陵王词语言极富力度,词中洋溢着一种生命的亢奋和一种游猎民族的野性,从表情方式上看,是喷薄而出,直抒胸臆,以气夺人,而少渟泓含蓄之致,委婉曲折之笔。因此,海陵王词突出地反射出女真民族那种质朴勇鸷的原初文化心理。从词的语言运用、形式把握等方面来看,又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可以见出女真词人接受汉文化影响的深度所及。

金章宗完颜璟,世宗之孙,宣孝太子之子,小字麻达葛。是金朝历史上最为崇尚文治的君主。《归潜志》谈到宣孝太子与章宗倾慕汉文化、崇尚文治时说:“宣孝太子最高明绝人,读书喜文,欲变夷狄风俗,行中国礼乐如魏孝文。天不祚金,不即大位早世。章宗聪慧,有父风,崇尚儒雅,故一时名士辈出。大臣执政,多有文采学问可取,能吏直臣皆得显用,政令修举,文治烂然,金朝之盛极矣。然学止于词章,不知讲明经术为保国保民之道,以图基祚之长。”[9]就中可以看出,女真文化心理的变迁,是金代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改变女真民族那种朴陋质野的文化形态,全面吸收汉文化,是几代君主的努力。宣孝太子虽然未能即帝位,但他的文化倾向深深影响了章宗。在章宗朝,对文治的崇尚达到了顶峰。而章宗的文治,更侧重于词章,也就是注重文学创作的辞采,倡导美文,这又是一种偏仄。这种偏仄又刺激了文坛,使当日文风趋于藻丽华美,“明昌、承安间,作诗者尚尖新”[10]。当时有个人叫张翥的,因有文名而被朝廷召用,而“其诗大抵皆浮艳语”[11],可见当日诗坛风气,词坛亦如此。这种风气的形成,与章宗本人的倡导及创作实践的影响有关密切系。“章宗天资聪悟,诗词多有可称者。”[12]而这些诗词,基本上可说以辞采华美为特点。我们不妨读一下章宗现存的两首词,一首是《蝶恋花·聚骨扇》:

几股湘江龙骨瘦,巧样翻腾,叠作湘波皱。金缕小钿花草斗,翠条更结同心扣。金殿珠帘闲永昼,一握清风,暂喜怀中透。忽听传宣须急奏,轻轻褪入香罗袖。

另一首是《生查子·软金杯》:

风流紫府郎,痛饮乌纱岸。柔软九回肠,冷却玻璃碗。

纤纤白玉葱,分破黄金弹。借得洞庭春,飞上桃花面。

这两首词都是咏物小令,前者咏聚骨扇,后者咏擘橙以为之的“软金杯”。两首词都别无寄托,而又都有宫女形象。在物象的刻画上,词人的笔致精巧细腻,清新生动,而辞采都较为华丽。《蝶恋花》词上阕写扇,下阕写执扇之宫女,两相映衬,玲珑可喜。《生查子》以“风流紫府郎”与“纤纤白玉葱”对举,也是相映成趣,使这首咏物之作不粘着于物象摹写。这两首词又都有较浓的宫体味儿,辞采秾丽更是其共同特点。

章宗的词作标志着女真人吸收汉文化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一个层面,即是对汉文化中美文的欣羡与认同。追求语言修饰,设色秾丽,讲究艺术形式,这是汉文学在两晋及南朝时期走过的道路。由自在的素朴转而为自为的华美,这似乎是文学发展的一个必经阶段,而更高的层次应是“既雕既琢,复归于朴”[13]、“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14]的境界。如果说,章宗词体现了“自为的华美”这样一种文化心理,那么,更高的境界则是由完颜璹来体现的。

完颜璹是金代女真族最为杰出的诗人、词人。他的文学成就标志着女真作家的最高水准。完颜璹是世宗之孙,越王永功之子。字仲实,一字子瑜。号樗轩老人,封密国公。完颜璹“博学有俊才”[15],尤长于诗词创作,“平生诗文甚多。自删其诗,存三百首,乐府(即词)一百首,号《如庵小稿》”[16],《全金元词》存其词九首。完颜璹受汉文化濡染颇深,他对生活抱着儒家那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17]的态度,安贫乐道,萧散淡泊。本来贵为王胄,却宛如一寒士。他十分乐于同汉族士大夫交游,“时时潜与士大夫唱酬”[18],“以讲诵、吟咏为乐”[19]。刘祁谈他对完颜璹的直接印象说:“其举止谈笑真一老儒,殊无骄贵之态。后因造其第,一室萧然,琴书满案。”[20]一派修养醇深的士大夫风度。

完颜璹的词作,含蓄蕴藉,笔致深婉,意境深邃悠远,臻于渐老渐熟、豪华落尽的境地。如《春草碧》一词:

几番风雨西城陌,不见海棠红,梨花白,底事胜赏匆匆,正自天付酒肠窄,更笑老东君,人间客。赖有玉管新翻,罗襟醉墨,望中依栏,如曾识,旧梦回首何堪。故苑春光又陈迹,落尽后庭花,春草碧。

这首词是惜春之作,但却寄托了词人的“伤心人怀抱”。词借风雨暮春、花事凋零的景象,写出了对“无可奈何花落去”般的衰颓时局的感伤。“几番风雨”四句,写出风狂雨骤过后花儿残败的情形,同时暗写出姹紫嫣红的盛春情景。其中包含着词人深重的叹息。下面则由景物转入抒情主人公。春光虽好,却又匆匆归去,引出赏春人的无限悲哀。下阕充满了对昔日春光的留恋与惋惜。这首词用比兴象征的手法,抒写了词人对国势的估计与忧怀。金王朝曾有过安定繁荣的时期,世宗时便被称为“小尧舜”。但好景不长,金朝便走了下坡路,颓势日显。宣宗南渡后更是江河日下。作为皇室成员的完颜璹,对国家的局势深为忧虑。词中“后庭花”的意象,就象征着亡国的危机,“春草碧”则暗含着词人忧虑国事的凄迷心境。这首词委婉深曲,言近旨远,有着浑然完整的艺术境界。结构上也颇为细密。况周颐称赏此词“幽秀可诵”[21],道出了完颜璹词的特点。

另有一首《青玉案》,也是“幽秀可诵”之作:

冻云封却驼冈路。有谁访、溪梅去。梦里疏香风暗度,觉来唯见,一窗凉月,瘦影无寻处。明朝画笔江天暮,定向渔蓑得奇句。试问帘前深几许,儿童笑道,犹是帘纤雨。

完颜璹的词以含蓄蕴藉见长,这首词便给人以题旨微茫之感。词人创造了整体的艺术氛围,却很难指实词的具体意蕴,但总的看来,是抒写个人的幽独情怀。词的上片主要写梅花的幽独,就中投射了词人的品格和胸臆。词人以梦幻来写梅,显得空灵摇曳,虚处生神。下片写词人的情怀,表现了他淡泊萧散的意绪。南渡以后,国势日颓,宣宗又对同宗防忌甚严,完颜璹的心境很抑郁,他很想遁入隐逸生活。这首词映现了他的人格与心境,艺术上意境深邃邈远,含蕴极多,意脉曲折回环,而情趣高洁雅致、隽永悠长。

完颜璹的词作,有很高的艺术造诣,已臻于“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境界,标志着女真族接受汉文化影响渗透已经达到醇深的程度。海陵词怒张,章宗词华美,而完颜璹词可称简淡,简淡之中却又淳厚有味,这是词艺的高致。况周颐曾举完颜璹《临江仙》词中“熏风楼阁夕阳多,倚阑凝思久,渔笛起烟波”数句,评价道:“淡淡着笔,言外却有无限感怆。”[22]其实,这也正可以概括完颜璹词的整体特征。

海陵、章宗、完颜璹的词作风格各异,但都从不同程度上表现了女真族文化心理的变迁,以及女真原初文化与汉文化的融会。汉文化对女真文化的注入、渗透,大大提高了女真民族的文化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