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挟着尸臭与焦香漫过营地，卫廉的鼻腔被刺得微微抽搐。
他深呼出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
战争赢了，
但事情还远未结束。
“损失统计出来了吗？”卫廉向屋外守了一整夜的哈维尔开口问道。
短暂的休憩让他的精力得到了一定的恢复，
但这绝非他傲慢的想要行使贵族的权力，
而是为了接下来的计划他也只能当起甩手掌柜。
“利威尔还有弗格斯一并战死，其他人大多都是不致命的轻伤……还死了十几个农奴。”哈维尔沉声说道。
“利威尔和弗格斯吗……”卫廉手下的十位军士他每一位都记得名字。
利威尔昨日闲暇之余还在朝卫廉请教剑术，
少年握剑时笨拙却专注的模样蓦地浮现在眼前，他总爱将头发用草绳扎起，剑尖刺出时总会偏左半寸——美其言曰预判，
被纠正后便咧开嘴露出两颗虎牙憨笑。
而弗格斯是利威尔的弟弟，与其兄长不同，他总是喜欢自己闷头训练，卫廉几人偶尔看到指教时却也虚心接受，他比他的兄长要有天赋些。
两兄弟都是他从莫恩村亲自挑选招募，
他曾经承诺迟早会培养他们成为骑士……
但现在这两兄弟却只能成为冰冷的尸体被埋葬在这，
和那帮肮脏的豺狼人做邻居。
哈维尔瞧见了卫廉黯然的神色，出口安慰道：“老大…战争总要死人的…至少他们死的很光荣。”
“亚伦的铁手佣兵团也损失惨重……
他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撤退，但临走前有话要和你说。”哈维尔神情严肃，
他心中十分清楚亚伦的离开意味着什么。
试过挽留，但亚伦的意志十分坚定，坚持要走。
“好，我去找他。”卫廉点了点头，朝亚伦所在的方向走去。
“接下去，按计划行事……”
“放心老大，戈德温早已出发了……我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哈维尔凝重的点了点头。
三人在昨夜都被分配了各自的任务，
虽感觉计划实在有些疯狂，
但哈维尔与戈德温都没有任何异议。
幼年时如此，现在亦如此。
……
卫廉看到了亚伦，那位中年壮汉此时正在拖拽着兽尸丢进挖好的深坑。
亚伦赤裸的上身遍布新旧交叠的疤痕，虬结的肌肉随着动作如岩石般隆起，汗珠不断从他身上滚落。
一个标准在北境长大用血与火淬炼出来的汉子。
尸坑与燃料早已准备就绪，营帐外除了来不及清洗的血水再无多少尸体堆积。
同袍们的尸体被盖上白布铺在尸坑。这些是不烧的。
但那些畜生的尸体必须烧掉。
清理的工作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
无论是职责还是情理，亚伦的所作所为已经称得上是仁至义尽。
就算是他也挑不出多少的毛病，
这也是他当初选择雇佣对方的原因，即便对方的要价高出市价许多。
同样的价钱在佣兵公会中，卫廉可以雇佣双倍的人数。
但卫廉仍旧选择了口碑极好的“铁手佣兵团”。
因为在这个世界，佣兵与盗匪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
刀口舔血的生意相当容易滋生人渣败类，
那些佣兵杀人越货坐地起价的传闻屡见不鲜。
可能昨天还杀人不眨眼的盗匪集团，
今天就跑到邻国交了笔保证金便做起了佣兵的买卖，
反之亦如此。
亚伦与他的团队可以说是佣兵中的少数，
那位大叔团长除了有些贪财和喜欢爆粗口外没什么其他毛病。
这甚至都算不上毛病。
而他的团员在闲暇之余的聊天中都相当的好相处。
这导致卫廉想扣钱都没什么借口。
而昨天面对豺狼人的突袭对方也没有想着逃跑，
反而十分迅速的指挥起众人防御接敌。
最后那狂战士般的身姿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今天甚至临走前还要给卫廉打个招呼……
“大人，您来了。”亚伦看见卫廉走来，低头行了一礼。
将手上拖拽的兽尸随意丢进尸坑，
拍了拍手说道：“我的手下损失惨重，无论如何我都得……”
亚伦话未说完便哽在喉头，
卫廉甩来的兽皮钱袋精准砸进他的怀里。
沉甸甸的触感让他心头火热。
金龙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亚伦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钱袋缝线，粗糙的兽皮表面似还带着卫廉的体温。
“这不是钱的事……我必须走了大人。”亚伦强忍住内心的贪婪。
远处传来伤兵的低吼，亚伦看见那是跟了他六年的老伙计，
他大腿缠着的绷带已被血水侵透，
独自更换的时候血肉黏着带子一并被扯下，
粘着烂肉的带子滴答滴答的将血珠滴落在地面。
黏稠的血浆顺着绷带缝隙渗出，那人咬紧牙关，额角冷汗涔涔，时不时发出压抑的闷哼。
他想起昨夜，团里一共死了九个弟兄，其中一个还由他亲手了结……。
而活下来的也大多带伤。
将近四分之一的战损是他根本承受不了的。
再呆下去他没有丝毫信心能迎接下一次可能的袭击。
亚伦可惜的摇了摇头，走上前来想要将钱袋还给卫廉。
“这不是给你的亚伦，我不会强留你。”卫廉轻笑着摆了摆手。
“里面一共是十五枚金龙，五枚金龙是尾款，
还有十枚金龙是给你那些死去兄弟的抚恤金。”
抚恤金？亚伦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起去年在王国北境的那场血战，
因为雇主的愚蠢他们折了十二个弟兄，
尸体就那样被丢在雪原上，连让他埋葬都不被允许，
更别说抚恤金了。
那位贵为伯爵的贵族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轻蔑的眼神他这辈子都不会忘。
“佣兵也配要抚恤？赶紧将我送到目的地，不然一分钱都没有。”
这种新鲜玩意从来都和他们底层佣兵没有关系，
他们这些没背景的佣兵哪怕是干的刀口舔血的买卖都没什么保障，
雇主能付尾款都算是烧高香了。
死了那都只能算你没本事！
佣兵杀人越货的事是不少，但那些无良雇主提供假情报坑人，
找一堆借口拖欠尾款，甚至反过来联合权贵敲诈勒索的事也不算少。
他亚伦当了半辈子佣兵，走南闯北自然也遇到过不少烂事，
但基本每次都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
原因无他，都是些开罪不起的贵族老爷。
他亚伦再能打也只有一个人。
而像卫廉这种不欠钱还额外给钱的雇主？
他娘的，这小子真是个贵族吗？
“你需要我做什么？先说好，我不会和你去攻打深水镇的。”
凡事总有代价，十五枚金龙的入账无论是给那些无法战斗的兄弟发遣散费，
还是给那些战死兄弟的家属发放抚恤金都绰绰有余。
一枚金龙省着点用都够一个三口之家活一年了！
不过一码归一码，虽然有些震惊眼前少年的豪爽，
但送死这种事他亚伦还是不会干的。
昨天豺狼人的突袭虽然应付了过去，
但不意味着他们就有着可以轻易吊打对方的实力。
如果不是地形上的优势让那帮豺狼人施展不开，
他们怕是早已被那帮畜生啃噬殆尽。
“赌一把。”
“赌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清理掉深水镇的豺狼人，
而赌注是你和你铁手佣兵团的忠诚。”
“留在原地帮我守住营地，我只需要一天时间。”
卫廉的语速极快。
每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亚伦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被对方组合起来却让他在心头生起一股子异样的情感。
荒谬……
你？
一个人？
一天？
把深水镇的豺狼人全部干掉？
“你当那帮畜生是麦田里的稻草人任你砍杀？”
他定睛望着眼前的银发少年，像是要重新认识对方。
少年脸上头发上仍旧残留着一块又一块血液凝成的血痂，
黑潭般深邃的眼眸中火光映照，充斥着自信的神采。
就好像杀掉那帮畜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
如果这小家伙不是在开玩笑，那他一定是疯了。
受伤的团员，匮乏的药品，随时打上门的豺狼人，
这些危机叠加起来哪怕多待上一天都有极大的风险。
若他只是一个人说什么也要看看这小子有什么依仗，
但他肩膀上扛着的绝非只有自己的脑袋。
如果不是为了等那名失踪的团员，他恐怕昨天就已经连夜撤走。
没兴趣陪这家伙玩闹，亚伦随即就要摆手拒绝。
摇了摇头，将目光对上眼前显得有些狂妄的银发少年：“这太危……”
话音未落，一道有些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
“和他赌，大叔，那些畜生……全都要死！全都要死！”
一位少年不知怎的跑到了亚伦的身旁。
他将拳头捏的咯吱作响，猩红的双眼血丝遍布，
充斥怒火的语气仿若巨龙在喷吐火焰。
亚伦一声叹息，这位铁打的汉子眼神中流露出无奈。
这少年名叫洛林，在昨晚的战争中他失去了父亲。
豺狼人撤走的时候，他还在将长矛捅进那位夺走他父亲性命的豺狼人尸体流着泪，
麻木的戳了一遍又一遍。
洛林的父亲是为救他而死，
那狡猾的豺狼人从阴影中射出的利箭本应贯穿他的身体！
却被洛林的父亲，他的副手冲上来挡在身前……
就算亚伦在暴怒中冲入敌阵将那偷袭者一把拽出四肢扯断也无济于事，
换不回洛林父亲的性命。
他又怎么忍心让救命恩人的独子再身处险境？
撤回到安全的地方，给这小子一笔钱再找个安全的活计，
这才应该是他的归宿！
“洛林，你父亲的事情我很抱歉……
但我们必须要走了，我绝不能再让你身处险境！”
“原谅我不能答应你，洛林。”亚伦摇了摇头拍了拍洛林的肩膀。
就在他做好强行将对方打晕带走准备的时候，
周围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头儿！和他赌！他娘的当我们铁手佣兵团的人都是孬种？”
“跟了！娘的不就多呆一天，那帮畜生再敢来就喂它们吃谢特！”
“赌他娘的！哈哈，这小子真狂我喜欢，
要是真能做到的话弟兄们给他卖命又如何？”
亚伦所在的方位，不断汇聚着铁手佣兵团的成员，
火光在众人眼底跳动，名为复仇的种子在众人心底已然生根发芽。
无论是杵着木杖艰难行走的伤员，还是正在打扫战场焚烧尸体的军士，
剩下的30位铁手佣兵团的成员无不嚷嚷着要和卫廉来上一场豪赌。
一路上卫廉那不带丝毫贵族架子的做派，扎营时算无遗漏的战争部署，
以及昨晚战斗中堪称救火队长的不俗表现，早已让所有人都对这个少年抱有好感。
当然，对方出手阔绰也是其中一道重要的原因，
卖命他们从来都不怕，怕的是没有卖上个好价钱！
亚伦与卫廉的对话本就没有避开他们，此时众人对于再多呆上一天没有丝毫抵触。
做佣兵本就是将脑袋抗在肩膀上刀口舔血的生意，
铁手佣兵团已经很久没吃那么大亏了。
“你们……”亚伦无奈的笑了笑。
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多年来瞻前顾后被磨平了血性，
还是在笑众人不知死活的将自身置身于死地。
“赌不赌？”卫廉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适时的提醒道。
少年微微扬起下巴，晨光勾勒出他尖削的轮廓，弧度不大，却显得十分肆意张扬。
亚伦的眼神露出凶狠，朝地上狠狠淬了口唾沫：“老子赌！”
“一天，就一天时间。我最多再带人坚持一天！”
将那些繁文缛节瞻前顾后的枷锁放下，亚伦只觉自身无比畅快。
“你小子要真能做到把那帮豺狼人全干掉，老子这条命给你又如何？”
无非就是一死而已，这贵族小子都没夹着屁股回家，他亚伦怕什么？
“你若能活着回来，铁手佣兵团的战旗将永远缀上你的家徽。”
卫廉大笑一声，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银发少年将腰间刻印着家辉的印章丢出，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纹章在空中翻转，精雕细琢的金狮徽记折射着细碎金光，最终稳稳落入亚伦的掌心。
“哈，以莱尼尔家族的纹章为誓，你现在，就可以准备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