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婆娑,正午的日光被密叶割成细碎的金箔,洒在陈帆脚下的坟包上。
他单脚踩着一块青苔斑驳的墓碑,另一只脚胡乱踢着碎石,嘴里哼着从手机里学来的古怪调子。
几个孩童缩在竹林边探头探脑,既怕被仉妇的扫帚抽中,又舍不下这“坟头蹦迪”的稀罕景儿。
“老大!你娘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孩童们一哄而散。
陈帆扭头望去——竹叶沙沙作响,一道瘦削身影提着扫帚疾步而来,正是仉妇。
她粗布麻衣上沾着蚕丝,腕间的玉石手环被日光一照,泛出森冷寒光。陈帆缩了缩脖子,正要跳下坟头,忽见手环上的反光如刀刃般刺入眼底。
天光骤暗。
黑云自天际翻涌,竹林中阴风卷地,裹挟着腐叶与泥土的腥气。
陈帆脚下一滑,掌心按在墓碑的裂纹上。那裂纹深处竟渗出一缕血丝,蜿蜒如活物,缠上他的指尖。
他浑身一僵,耳边传来刀剑碰撞的嗡鸣,仿佛十年前邪云关的厮杀声穿透时空,在此地重现。
“帆儿!”仉妇的声音颤抖,扫帚“啪”地落地。她仰头望向坟包,眼底泛起血丝,“这是你爹的坟......快下来!”
陈帆愣愣盯着指尖的血丝,它已悄然化作蚕丝般的银线,没入坟土。
“爹?”他喃喃重复,这个字眼陌生得像隔世的回响。
远处雷声轰鸣,竹林深处忽有白影一闪。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蚕,足有巴掌大,伏在竹枝上静静凝视着他。陈帆瞳孔骤缩——这蚕的模样,竟与娘亲房中那幅《蚕皇织梦图》分毫不差!
陈帆自幼不知“父亲”二字的分量。
他只在娘亲零星的梦呓中拼凑出陈斯的模样——
邪云关的残阳下,那个单枪匹马杀穿敌阵的外邦将领,战甲染血如修罗,却因不肯屈从权贵,被至亲的刀锋贯穿后背。
十年过去,陈帆仍记得娘亲攥着那纸发黄的命符,指尖掐进掌心的血痕。
命符上是父亲最后一句话:“孤煞,护我妻儿入京。”
可京城何尝不是虎穴?
竹影掩映的深巷中,仉妇总在深夜惊醒。她摸向枕下藏着的短刀,刀柄缠着褪色的蚕丝。
那是陈斯生前从苗疆带回的聘礼!
蚕丝本该织就锦绣,如今却裹着血腥,一如窗外骤起的脚步声。
“噔、噔、噔——”
黑红纹衣的队列踏碎林间寂静,为首的女子掀开面具,紫电在眸中流转。
她指尖捻着一片枯叶,叶脉却诡异地渗出朱砂般的血珠。
“弟妹,”晗瑶轻笑,枯叶在她掌心化为齑粉,“兰帝的狗鼻子再灵,也嗅不到我这‘枯叶障目’的痕迹。”
陈帆缩在仉妇身后,鼻腔充斥着她衣襟上的桑叶香。这味道总让他想起邪云关的冬夜——
箭雨破空时,娘亲将他按在染血的蚕茧堆里,茧丝黏在脸上,冷得像冰。
“叫姑姑。”晗瑶弯腰戳他额头,腕间银铃叮当,却惊得陈帆一颤。那铃铛与当年追杀他们的刺客佩剑上的响环,一模一样。
“阿瑶!”仉妇忽然厉声喝止,手中蚕丝针无声抵住晗瑶咽喉,“莫再试探这孩子。”
晗瑶挑眉后退,针尖带起一缕蚕丝,在日光下泛出金纹——竟是苗疆失传的“金蚕蛊丝”。
她敛了笑,望向竹林深处:“十年了,兰帝连金蚕蛊都炼成了,你这点把戏……护得住他几时?”
风卷云散,天光乍亮。
仉妇的屋舍立在溪畔,青瓦白墙爬满蚕茧壳拼成的符咒。
推门刹那,陈帆瞥见梁上悬着一只硕大的茧,茧壳半透明,隐约透出人形阴影。
“发什么呆?”晗瑶一把将陈帆拽进屋,木门“吱呀”闭合,将那道阴影锁在门外。
“弟妹,这是什么?”晗瑶指尖戳了戳仉妇手中的黑匣子,屏幕骤然亮起,映出她惊愕的脸。
仉妇熟练地划开直播页面,蚕丝绣成的手机壳上趴着一只玉雕蚕虫,虫眼泛着诡异的红光。
“这叫手机,老铁歪送的。”她顿了顿,瞥向窗外,“那老头隔着三座山,非说咱家风水养蚕,硬塞了这玩意儿换走一筐茧。”
“老铁歪?”晗瑶眯起眼,袖中银铃轻响,“当年邪云关的‘铁面判官’?他不是被兰帝剁了喂蚕了吗?”
“嘘——”仉妇猛拽晗瑶的衣袖,陈帆正蹲在墙角,捧着蚕茧贴耳细听,茧中传出细微的啃噬声。
“娘!这蚕宝宝会唱歌!”他兴奋地举起茧,日光穿透薄壳,隐约可见蚕身缠满金丝。
晗瑶瞳孔一缩——那是金蚕蛊成形的征兆。她一把夺过茧,指尖燃起紫电:“小鬼,这玩意儿哪来的?”
“后山坟地捡的!”陈帆梗着脖子,“爹的坟头长了好多!”
仉妇手中蚕丝针“叮”地扎进桌案。
直播页面仍在闪烁,美颜滤镜将她的皱纹磨成虚影,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恐惧。
十年前陈斯下葬时,她亲手在坟周洒满驱蛊的桑灰,如今灰烬之上竟生金蚕……
“弟妹,”晗瑶忽然甜笑,银铃缠上陈帆的腰,“让这小鬼跟我学两天苗疆山歌,保准治了他的碎嘴!”
“我不!”陈帆死死抱住门框,蚕茧“啪嗒”落地,金丝如活蛇窜向晗瑶脚踝。
“由不得你!”晗瑶两指捏诀,蚕丝裤腰带“嗖”地勒住陈帆,将他倒吊而起,“走你——”
木门轰然洞开,狂风卷着枯叶灌入屋内。
陈帆的尖叫声中,晗瑶拎着他腾空掠出,蚕丝在身后织成一道金网,将追来的仉妇拦在门内。
“帆儿!”仉妇的呼喊如撕开裂帛般的刺耳。
陈帆最后一眼瞥见娘亲攥着那枚带血的命符,符纸一角赫然画着与金蚕蛊丝相同的图腾。
水汽扑面而来时,陈帆的裤裆还卡着半片蚕茧。
河畔芳草如茵,柳枝低垂,水面倒映着晗瑶的身影。她指尖轻捻一片柳叶,唇间溢出苗疆古调:
“月儿弯弯挂天边,情郎遥远心相牵……”
歌声如丝,缠着河风荡向对岸。陈帆蹲在草丛里,揪着裤腰带上的蚕茧,嘀咕道:“姑,你这调子跟哭丧似的,河神听了都得躲。”
“闭嘴!”晗瑶一记眼刀甩来,柳叶“嗖”地钉在陈帆脚边。蚕茧“咔嚓”裂开,金丝如蛇般窜出,缠上他的手腕。
“哎哟!”陈帆跳起来,蚕丝却越缠越紧,勒出几道血痕。
对岸忽有笛声应和,清越悠扬,压过了晗瑶的歌声。
“谁?”晗瑶眯起眼,袖中银铃轻颤。
河面雾气渐浓,一艘画舫破雾而出,船头立着一名锦衣公子,手中折扇轻摇,扇面绣着龙纹,与晗瑶腕间银铃的纹路如出一辙。
“娘子好歌喉,”公子轻笑,指尖一弹,一枚玉佩凌空飞来,系着同心结的金线在日光下泛着蛊毒般的幽光,“此物赠你,聊表心意。”
晗瑶接住玉佩,掌心一阵刺痛,低头一看,玉佩背面赫然刻着“兰”字。她瞳孔骤缩,指尖紫电闪烁,玉佩“啪”地碎裂。
“姑,快跑!”陈帆拽住晗瑶的衣袖,蚕丝裤腰带“嗖”地缠上柳枝,将他荡向对岸。
“小鬼!”晗瑶来不及阻止,陈帆已扑向那公子,双手抓住折扇,“刺啦”一声撕成两半。
“登徒浪子!离我姑姑远点!”他瞪着眼,腕间金丝如活物般蠕动,竟将扇骨绞成齑粉。
公子挑眉,金石扳指在指间转动:“有意思。”
同行的皇亲国戚哄笑:
“琦兄,这小鬼还挺护食!”
“范郎君,莫不是看上这小娘子了?”
范琦君不语,目光落在陈帆腕间的金丝上,眸底闪过一丝晦暗:“像,太像了。”
“像谁?”随从追问。
“兰帝。”范琦君轻声道,“十年前,他腕间也缠着这样的金丝。”
陈帆被晗瑶拽回岸边时,蚕丝已悄然缩回茧中。他回头望去,范琦君仍立在船头,手中把玩着一枚蚕茧,茧壳上隐约可见血色的符文。
“姑,那人是谁?”
“一个麻烦。”晗瑶攥紧碎裂的玉佩,低声喃喃,“比你爹还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