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牙的时候,她想起昨晚做的梦,梦中他看见她走近却转头离开了。她想叫他,但又想到自己惹他生气了就没出声。她第一次梦见有色彩的月亮,金黄色,而且还是两个月亮。她想喊他一起看,可是他没在身边,她好像坐在一块石头上一直盯着月亮,还有一些陌生的人也在看月亮,除了月亮有颜色,其余一片漆黑。
她有些记不清是不是真的梦见两个月亮,似乎是的。
凉水擦过眼睛、面颊,很舒服。她不记得梦中他生气是为了什么,继而猜测也许是因为自己担心昨晚特意提醒他先洗手再吃饭让他觉得丢脸才做了这样的梦。不过,他从来都不会不理自己的,她知道,就像只有一个月亮,不会有两个月亮。
弟弟吃了辣椒炒鸡肉配米饭已经离开了,柚柚有点落寞,爬上窗台看着外面车来车往。她收拾完碗筷,来到窗前,路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湿漉漉的,但没看到有行人打伞,可能雨很小或者已经结束了,天气太阴沉,她看不清。
有点担心弟弟,她发消息问他有没有带伞,弟弟回信说带伞了,雨不大。她关上手机,看见柚柚脑袋瓜贴在窗玻璃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妈妈,你看一滴雨。”
似乎雨下大了,斜斜的姿势飘到窗玻璃上,也许是被风吹到玻璃上流下去。
“雨跑了!”柚柚试图抓住下滑的雨滴。
“又飞来好多雨!”柚柚不断惊呼。她从房间取来袜子给柚柚穿,担心站在窗台脚底生冷。
“不要,妈妈你摸摸窗台是热的。”柚柚拉着她摸窗台,是有一点点热,但她还是不放心,给柚柚穿上了袜子。
“妈妈,你以后也要一整天不回家吗?”
她有点愣住,之前没对柚柚说过上班的事情。
“下雨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妈妈。”柚柚声音中带有哭泣的节奏,他没流泪,只是一直看着窗外,不看妈妈。
“不会,爸爸妈妈会一直陪着柚柚,下雨的时候、下雪的时候,柚柚就不害怕了。”她把柚柚转过来。
“舅舅说每个人都要出去上班,他以后也要像爸爸一样晚上才回来,你也会出去。”
她本来想先哄着他,打算说不会让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但柚柚接着说:“我不害怕,妈妈。我要做英雄。”她附和:“嗯,柚柚要做英雄保护妈妈。而妈妈也会永远守护柚柚,还有爸爸。”
柚柚并不明白什么是英雄,也不理解守护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感觉英雄是厉害的,不会怕雨。
她抱起柚柚,轻轻亲他的脸颊,柔软的肌肤,清新的气息。
“等到中午爸爸下班了,我们就给他打电话,你就可以见到爸爸了。”
柚柚点头,想下来。她把他放下来,没想到他爬上窗台甩手要跳,还让她看着。她担心崴脚,但又想着已经跳了许多次了应该没事就让柚柚小心一点。
天气闷热,金色尾羽的小鸟在树梢啼叫,似在回应同伴的唧唧声。下雨了,它们无处可去吗?他站在窗前,伸懒腰,揉揉肩膀,雨丝斜斜飘进房间。
周日要回家看爸妈,他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再次冷着脸。从他们两人结婚到现在,母亲始终没有真正接纳他的妻子,对柚柚这个孙子也不是很热情。妈妈并没说过她什么坏话,但是他和她,还有其他人都看出来妈妈不喜欢他的妻子,总是表现得很淡漠疏离,尤其与对大嫂的态度比起来就更加刺眼。他和妈妈谈过,不要那样冷淡对待自己的妻子,可妈妈总说自己没有故意冷淡,只是装不出来开心的样子。妈妈喜欢哪位儿媳随便她,可他不能忍受妈妈对自己的妻子一副无关紧要的态度。但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可以改变妈妈的想法。
本来看法律条文和从案件资料中分析判断真相脑袋有点胀,想起这件事情更不舒服了。
很多案件都是那么令人无话可话。亲人之间为了钱财自相残杀,两败俱伤,然后坐牢、赔钱,孩子身处阴影。
他困惑法律在这些事情面前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是一锤定音判定孰是孰非,以及赔款金额。
这不是悲惨世界,可常常令人不忍直视。
“苏驰舟!”他关上门出去吃午饭,站在马路边等红灯停,突然听见有人喊他。
他张望,没发现熟悉的人,想着自己幻听了。
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不记得我了?”
他有点惊讶,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条纹衬衫的高个子男人,笑嘻嘻的。他看着这笑容慢慢想起是初中同学。
“何熠陌?”
“哪几个字?”何熠陌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驰舟笑着说:“我对它们很陌生。”
何熠陌双手插兜,脚尖踢着路面:“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会接话?”
“一般。在这儿上班?”
“没有,来这儿办事。你去哪里?”
“现在去吃饭。一起去?”
“好啊,你请客!”
何熠陌开车载他到附近比较有名的餐馆。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米饭和几样炒菜,何熠陌要求菜要炒得辣一些。虽然苏驰舟已经不太能适应特别辣的菜,家里炒菜放的辣椒或者辣椒油也只是徒有其名,但何熠陌问他吃不吃辣时他说经常吃辣椒。
他没想到有一天会真的与从前的同学重逢。他一直不认为会再相遇,所以没有在脑海里设想过任何相遇的画面。只有偶尔翻相册看见毕业照时他才会记起曾经那些时光,也一再发现自己早已无法叫出照片中那一个个笑着看向镜头,仿佛看着多年后的他的同学的名字。而照片底下连串的名字是那么陌生,无法与照片中的人联系起来。
会有人期待重逢吗?
“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在法院工作。你呢?那辆车看起来不赖。”他看见那个环环相扣的车标。
“我在我爸的家装公司上班。那辆车是他买的,作为结婚礼物。”何熠陌语气平淡,不像在说结婚这样值得开心的事情。
服务员上菜后,何熠陌夹了一块青椒吃,很满意辣辣的感觉。苏驰舟只挑蔬菜吃。
“你也结婚了吧。”
“嗯,我儿子已经两岁了。”他想起柚柚澄澈分明的眼睛。
“那我比你迟,我女儿才一岁,睫毛浓密,很长。”何熠陌比划着。
苏驰舟看着何熠陌的眼睛,觉得他的睫毛并不是很浓密,不长不短,猜测他女儿也许是遗传了妈妈的基因。
“咱们这儿的人结婚也越来越迟了。”
“我记得曾经看过一个采访视频,受访者说年轻人找不到生活的希望,也没与人相恋的兴趣。”苏驰舟觉得也许是这样。
“其实恋爱的人还是挺多的,只是没结婚。”何熠陌喜欢吃辣辣的卷心菜,吃得津津有味。
他与妻子直接冲向了终点,没体会恋爱什么滋味,但很省事。想起那些恋爱分手后互相索要之前的转账的新闻,他觉得爸妈很机灵,拉来好友的女儿与自己直接结婚,不然也许他现在不知道在哪儿悲春伤秋或者让人可怜自己形单影只。
在何熠陌的心里,他认为自己是容易伤感的人,所以他想他不能与人相恋。还没开始恋爱,他首先想到以后万一分手怎么办,万一生老病死诀别怎么办。他摇摇头:无法承受这种伤痛。所以他从来都不真的想要与一个人恋爱,只是偶尔幻想。
但他还是结婚了。
他知道自己会结婚,自然而然就和女孩见面定亲结婚了。他想不在意应该就可以承受分别或者诀别的滋味。当然,有时看完一部影片,脑海里会记得一些剧中人物互诉衷肠的场景,他躺在床上自嘲:“叶公好龙。”
结婚后,何熠陌与妻子的相处接近相敬如宾,爱护彼此的亲人,尊重对方的朋友,一起买衣服、做家务。他感冒的时候,她会督促他吃药;她害怕打雷闪电,但又不拉上窗帘,所以他特意睡在面窗的位置,让她睡在面墙的那一侧。何熠陌不明白她为什么在打雷闪电的时候却偏偏不拉窗帘,只能自己当作人形屏障了。
何熠陌也从未想过自己其实在呵护妻子,不只是相安无事。
苏驰舟不清楚,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恋爱不结婚。
吃完饭分开的时候两人互相加了微信。何熠陌说:“上学的时候都没怎么说过话,分别多年后却一起吃饭,不觉得有趣吗?”
“没有你的微信名有趣。”
何熠陌以前一直以为苏驰舟是沉默的男生,都不和人踢足球或者打篮球,操场上永远一个人跑步或者看书,但今天才发现这个人并不那么一本正经。
“我也挺喜欢这个微信名–何许人也。当我读到爱伦·坡在他的小说中以激烈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立刻喜欢上了,设为微信名。”
“你喜欢侦探小说?”苏驰舟想着这个微信名与“何”姓不谋而合。
“以前没兴趣,后来萧脉粼看书的时候大笑起来,我很好奇究竟多搞笑,拿起来一读也被吸引了。自那之后,会偶尔读侦探小说。”
何熠陌不知道该怎么在同学面前称呼自己的妻子,说小名的话似乎不是很适合,就说了全名。
苏驰舟听见这个名字想不会这么巧,接连遇见、听到初中、高中同学。
手机响了,苏驰舟对何熠陌示意接了电话。是她打来的,柚柚先开口说话:“爸爸,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和妈妈呢?”
“我吃了哈密瓜,很甜。爸爸回来也吃吧,妈妈她不吃。”
苏驰舟笑着说:“好,等我晚上回来吃。那妈妈吃了什么?”
“她吃了雪糕,说小孩不能吃,所以不让我吃。”
“妈妈说的对,柚柚不能吃。”
“我知道,妈妈不说我也不会吃,我觉得它不好看,有许多黑痘痘。”何熠陌隐约听见这稚嫩的声音,轻笑一声看向苏驰舟。
“这是爸爸的同学,陌叔叔。”他让柚柚看何熠陌。
“陌叔叔好!”
何熠陌也挥手:“你好!我是陌叔叔,你爸爸的初中同学。你好俊!”
柚柚看见镜头里的叔叔脖子很长,戴着眼镜,对他笑。
“叔叔也很帅。”柚柚有点羞涩,看向妈妈,觉得也要夸叔叔。
“爸爸,你和叔叔要说话吧,我先挂了。”
何熠陌想这小孩这么懂事,但又猜也许是他妈妈让他挂掉电话。
“嗯,你先玩。爸爸等会给你打过去。”
“叔叔再见!”
“再见!”何熠陌再次挥他那绿色血管分明的手。
“你儿子眼睛很美丽。”
“其他不好看吗?”苏驰舟问。
“当然不是,只是最先会被他的眼睛吸引,就像阳光照在洁净的泉水上,有光彩的质感,还很深邃奥妙。他叫柚柚?柚子?”
“苏听柚,柚木的柚。”
“哦,倾听柚木的心声?”
“可以这么理解。”苏驰舟想起当初起名字的时候她的想法瞬息万变,有时本来已经确定了,突然就又划掉了。
苏驰舟看了手机13:07,何熠陌也看了手机。“快上班了。”
“嗯,不过你不用遵守时间表。”
“还是要做做样子。”何熠陌大笑,苏驰舟轻咳一声,浅笑。
“以后再聊,我先走了。”
“好,有事联系。”
“托关系?”何熠陌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会像无话不谈一样熟稔。
尽管惊讶,苏驰舟的笑容还是很轻:“无权无势。”
“好吧,祝你早早飞黄腾达。”何熠陌打开车门坐进去挥手开车离开。
他发语音问她怎么今天还吃雪糕。
她说:“虽然有空调,可心里还是很热,雪糕可以冰脸。我吃的时候它都快消了。”
他只能一笑。她每次都是偏偏在经期吃雪糕、麻辣烫和辣条。
她又发来语音说:“快上班了,你休息吧。柚柚在画画。”
他回答:“好,你累的话睡一会儿。柚柚不会乱跑。”
“知道了。”她已经脱掉鞋子,倒在枕头上。本来她担心自己午睡睡到下午,不准备躺在床上。但他一说让她睡一会儿,她就真的睡觉了,似乎获得了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