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个女人的来信
- 火红年代里的沪海咸鱼
- 饼干屑屑头
- 3510字
- 2025-03-10 09:09:01
“一块洋钿么混淘箩(one dollar),廿四个铜钿么趋嗲福(twenty four),大大轮船水汀婆(steam boat),因三锡唐(inside sit down)么里向坐。”
收音机里传来姚慕双周柏春的滑稽戏《学英语》,引得徐纳琰扑哧一笑。
蒋雅洁趁机转换话题:“诶,我怎么听说这姚慕双和周柏春是亲兄弟两个?难不成一个是随父姓一个随母姓嘛?”
徐希圣觉得面子有点僵,不大想说话,拿起筷子夹了扣三丝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我晓得,我晓得。”徐耀阳放下筷子抢着说:“首先,虽然姚慕双和周柏春都是艺名,但是伊拉原本就姓姚。
姚慕双是阿哥先出道,几年后周柏春再出道,他哥在介绍他名字时说豁边了,将错就错就叫周柏春。”
徐纳琰喝着牛奶道:“真的假的?”
徐耀阳拍着胸脯大声说:“当然是真的,我高中同学家以前是开广播电台的,就在他家电台发生的事情。我敢保真。”
“明天就要开学了,纳琰也要认识新的同学,要注意和同学搞好关系啊。成绩并不重要,人缘要好。”徐希圣品尝着响油鳝丝,觉得味道真不错。
徐纳琰抓抓头发嘟囔道:“市八女中啊,真麻烦,初中一共就三年还要换2个学校。肇和中学就有初中和高中,难不成我高中还是回肇和中学去上?”
“去我以前上学的南方中学上高中也行啊,就在静安寺路斜桥弄75号。嗨,好像优质的高中都在JA区。”徐耀阳拿着餐巾擦擦嘴,擦擦手站起来说。
徐希圣觉得吃得差不多,也站了起来:“再讲了,再讲了,明年看形势再讲,当然还要问问你爷爷的意见。”
蒋雅洁也跟了一句:“纳琰,有空多陪陪你爷爷,他年纪大了,需要晚辈,特别是女孩子的照顾,知道了吗?”
“知道了,烦死了,老娘!”
……
亲爱的少玲,你好:
自从我们家搬离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你最近还好吗?
7月18日是你的21岁生日吧,我在遥远的南方默默地祝你生日快乐。
你和我同年,是一起长大的邻居密友,有很多事情不能和家人说,我们之间倒是一直互相坦诚的。
我们家情况你也知道,先父是个国文老师,妈妈就是个瘦小的家庭妇女,妹妹和弟弟,一个比我小四岁,一个比我小十岁。
我现居香江,和大陆往来交通不便,如果有可能的话,如果有时间的话,你能否方便代我去看一眼,就看一眼。如果能给我说一下她们的情况就更好了。
1949年我十三岁的时候,爸爸得了重病。在咽气前把我叫到床前,用皮包骨头的手使劲拉住我的手说:“大妹,以后弟弟妹妹就靠你照顾了。”
我流着泪答应了,不管多难,都要把弟弟妹妹抚养长大。
然而,话说说容易,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自己尚不能养活自己,何谈养家?但是,当时的我除了答应,又能怎么说呢?
母亲也曾出去做工,但是由于身体瘦弱,根本找不到活儿干。
当时正是解放之前,社会治安特别差,母亲出去买个早餐,回来的路上都能被人抢,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遑论其他?
都说“为母则刚”,但是有些话都不是适用于任何人的。
一家四口要吃饭,没有经济来源,我们只好找邻居去借,但是也借不到,因为都穷。
我们只能把富民路的房子卖了,从JA区租到蓬莱区文庙附近,爱花弄3号内居住。
家里的东西都逐渐卖完,我也十四岁了,就出去打工。我妈是家庭妇女,在家看管着弟弟和妹妹。
我先是在家附近一所小学做抄写工作,后又在徐姓老板的纺织厂工作,但是挣的钱根本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
同样的工作程度,我只能拿到男性员工工资的六成到七成。
现在香江大多数的职业妇女也并不能完全养活自己,更不用说全家了,仅是贴补家用或个人零用而已。男女同工不同酬,让我们无法实现自立。
我只能另谋“出路”,这个“出路”就是去做舞女。你可能会看不起我,但这却是我在当时的唯一出路。
在决定“下海”之前,我曾经先趁饭点偷偷跑到一个女儿做舞女的苦力工人家里,看到他家桌上有米有肉,当即咬牙决定了。
我回家同母亲商量,母亲当然是不同意的,试想,哪个母亲会同意?但是不同意也没办法,我只有这一条路了。
我也想过嫁人,但是人家一听要负担一家人的生活就吓跑了。也有愿意的,但都是些年龄足够做爹做爷爷的。
我16岁开始在百乐门舞厅下海,没几个月就遇上了傅旭光。可能男人都有“劝舞女从良,拉良家下海”的情节,总说可以养我一辈子。
他总说爱我,能为我做任何一切事情,原配生了孩子,身材吹了气般膨胀,一走路地板都在颤抖,早就没有任何感情。
急于脱离恶劣的生活环境,想为一家人找个长期免费“食堂”的我,就这样慌不择路般做了傅的外室。
我跟了傅旭光之后,生了双胞女孩,想借此来“拴住”傅的心。
可能因为一家大小的生计全维系在我身上,而且还想坚持供弟弟妹妹上学,所以见到傅旭光没什么其他事情,就是伸手要钱。
在傅旭光的眼里,我就是一个特别爱钱的女人,但是粘上身了,又甩不掉,简直可以用湿手沾面粉来形容。
1951年2月以后,去香江需要持公安机关签发的通行证才可通行,傅旭光到处找门路想离开,五四年的某天带着他原配和孩子就消失了。
我花光细软才得到消息,他从拱北跑噢门坐船去了香江。无路可走之下,两个孩子让我妈带着,我典当了所有的首饰也跟着来到了香江。
我知道他亲戚家的地址,去了三次,都不在。留话在弄口咖啡馆等他,会一直等下去。终于来了,他带着紧张和不安。
不用猜,他也知道我为什么来,一个被他遗弃的女人,还拖着两个孩子,来者不善。
没有“小别胜新婚”的欢愉,只有剑拔弩张的谈判,他想使缓兵之计,安抚我先回沪海,我却打定主意——要么给钱,要么把孩子接过来一起过。
他没办法,只好让我等,但是恐怕得等好久,我马上说多久都等得。
有时仍然只是来约我出去走走,一不给钱,二不接我回去,更遑论孩子了。
一两年了,只是偶尔约我出来吃个便宜饭,看看便宜电影,不像曾经的夫妻,倒像有情饮水饱的小情侣。
但是,我们彼此都知道,原本就属于利益交换来的那点儿情意,早已随着“利”的消失而磨灭干净了。
现在的两个人,只是一个为了孩子紧缠,一个为了面子甩不掉。
原来,傅旭光之所以如此,不只是生意难做,还因为负担太重。
他当初刚到香江就火速又纳了一位妾室,是一个离婚带个姑娘的女人许玫,她还又给傅旭光生了一个儿子。
如此看来,原配有四个孩子,我两个,许玫两个,加起来有八个孩子,三个夫人要养活,他能过得舒心才怪。
偶尔给我画大饼,比如会把孩子们都接来,会把另外两房老婆打发回沪海,只留我一个人在身边。
但是,我已经不是十八岁的阮文竹了,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持保留态度,不得不信,又不得相信,只能凡事见结果再说。
我知道我现在是忍受的时候,那是应该忍耐的。有什么别的方法呢,除非我自己有本事能自力更生,经济独立。
现在还是这样,他的话在自己心里要打八折,甚至五六七折。明知如此,我也不能拆穿,假意迎合罢了。
他半真半假松口说预备明年把孩子们接来,不过先到噢门居住,因为那边生活费低些。
我的想法很简单,随便,住噢门也好,新界也好,元朗沙田哪里都好,只要能和孩子一块生活就好。
感情也被现实耗个精光,肉体的新鲜感早已消失,男人为责任和面子,女人为生存和子女,这样的关系令人窒息。
像肛门上被涂了辣酱的狗,明明厌恶,却不得不反复舔舐。
来香江之前我已经做好了过苦日子的准备。
来香江以后,我做过工厂女工、售货员、餐厅服务员、收银员每月的薪水连小费一般是七十元左右,最少时候只有五十多元。
房租倒要用去三十五元,再买点生活卫生用品便所剩无几,但还是千方百计省出钱来,往沪海家里寄包裹。
来港两三年,我渐渐也看清了一个现实:现在在香江生活的人其实绝大部分都是穷人,只有少数人稳定富有。
虽然街上很繁华,汽车跑来跑去,有车阶级很多,其实汽车很便宜,二手车两三千元就能买到,有的更便宜,千八百元就可以到手,而且还能分期付款。
人其实和车差不多,折旧率大,任何东西都是这样,我看得也很清楚。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全世界人民都在努力工作。我已经是受过经济困难的,现在使我更加警惕,日后一定要刻苦节省金钱,一定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觉得从前的自己愚蠢、无知没脑子,今后一定要克服要面子、虚荣心,要节省每一分钱,否则还会日夜忧心。
五四年跑到香江以后,我再也没有让姓傅的沾过身子,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要实现了再说。
我也能说,虽然生活困难,我没让任何人占过便宜,现在唯一让我牵挂的还是两个女儿。
我现在一点也不气了,最大的奢望只想着孩子也能来香江一起生活。
也因为想穿了,我人反而胖了,身体也好了,晚上也能睡得着了,所以你不要为我担心了,好在我自己觉得知足也没有了虚荣心。
我现在经常去香江圆玄学院做义工,那是香江新界荃湾三叠潭地区,最具代表性的名胜之一,是香江唯一同时供奉佛、道、儒三教的总坛。
每次得到那些受到我帮助的施主善信们给我的鼓励和赞赏,我总是打心里高兴。
相对于大屿山那边,这里是清静的,游客相对少,如果有机会你来香江我一定带你来走走。
附:随信寄上港纸三十元作为邮费,你方便的话让我们恢复继续通信吧。
永远想着你的朋友:阮文竹
1957年7月 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