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净利润

窗外忽起疾风，卷着残桃扑进窗棂。陆重锦望着女子明艳眉眼，忽然想起六年前初遇时，她也是这般不管不顾从山匪刀下救出自己。那时她说的“人人平等“，至今仍觉惊世骇俗。

“莺莺。“他声音暗哑几分，“待玉漱袭爵那日，我定要你风风光光。“

“少来这些虚的。“姜莺莺将舆图一卷，“明日让晓慧扮作茶商娘子，卯时三刻西角门见。“她走到门边又回头：“记得给玉漱带话，娘亲是去给他挣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

更鼓声遥遥传来，陆重锦望着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忽觉掌心黏腻。摊开手，竟是方才情急时捏碎的翡翠扳指，碎玉扎得满手血珠。

……

中秋正午的日头毒辣，俞锦恩和黎牧雨策马冲进佑康茶馆前院。俞二勒住缰绳时，瞧见门槛旁撅着屁股的李占正拿草棍拨弄蚂蚁，嗤笑着甩手挥出一记响鞭。

“啪！“

炸雷般的鞭声惊得李占浑身肥肉乱颤，慌忙抬头见是这两位混世魔王，手指下意识揪住耳朵：“俞二爷、黎二爷安好！小的这就去请夫人？“

“狗东西倒机灵。“俞锦恩把马鞭绕在腕上缠了两圈，“还不快滚！“

李占正要开溜，黎牧雨忽地扬声道：“墩子，接好了！“说着从鞍袋掏出个彩绸扎口的布囊抛过去，里头瓶罐相撞哗啦啦响。

“东陵游历时得了个偏方，专治虚症浮肿。“黎牧雨睨着呆愣的李占，“你家主子前月托人带话，说郎中诊出你这是病不是胖。“

李占捧着锦囊直发怔。青缎面上绣着金线蝌蚪文，两个碧玉葫芦瓶在日光下泛着诡异绿光。他忽然想起前日厨房刘婆子说的砒霜故事，后颈顿时沁出冷汗。

“怎么？当爷要毒死你？“俞锦恩鞭梢啪地抽碎半块青砖，“温家菩萨连你这腌臜货都惦记着，倒显得爷们多管闲事！“

“小的不敢！“李占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主子慈悲，二位爷恩重如山。“话未说完已哽咽难言。这些年因着痴肥受尽白眼，此刻竟有人愿为他千里求药，泪水混着尘土糊了满脸。

黎牧雨嫌恶地摆手：“要哭丧回你主子跟前哭去！“说罢扯着俞锦恩往茶馆里走，“掌柜的，上两盏云雾茶！“

李占攥紧药囊往侯府狂奔，圆滚滚的身子撞开沿路挑货郎也顾不上赔礼。穿过垂花门时被门槛绊了个趔趄，正撞见廊下喂雀儿的绿袖。

“作死呢！“绿袖扶住雕花柱才没摔了食盒，“夫人正在书房抄经。“

话音未落，李占已扑到阶前砰砰叩首。温知虞搁下紫毫笔出来时，见他额头青肿带血，涕泪糊了前襟，惊得扶住门框：“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主子大恩。“李占抖着手捧上药囊，“黎二爷说、说是治病的。“话到此处再难成句，只将脑袋在青砖上磕得咚咚响。

东厢房窗棂后，莫颜咬着桂花糕含糊道：“定是俞二他们又作践人！“管燕摸出袖中银针在帕子上擦拭：“等会我去灶下取些巴豆。“檐角暗影里，凌蓟无声抽出腰间软剑。

温知虞示意绿袖搀人起来，细看那药瓶上东陵文字，忽然记起月前托兄长打听药方的事。见李占哭得打嗝，温声道：“既得了药，让陈嬷嬷每日煎服便是。凌蓟——“

黑影倏地落在阶前，抱拳待命。

“去账房支二十两，给佑康茶馆送两坛秋露白。“温知虞转身时裙裾扫过李占膝头，“既是他们给的药，总不好白承人情。“

当夜李占蹲在耳房煎药，陶罐里咕嘟咕嘟冒着褐泡。陈嬷嬷捏着鼻子扇火：“要说黎二爷也奇，往常总拿你当球踢，今儿倒做善人。“

话没说完，外头传来凌蓟冷冰冰的声音：“前院传话，俞二爷的马鞭落咱们马厩了。“

李占手一抖，药匙当啷掉进炭盆。想起午后那鞭子抽碎青砖的狠劲，慌忙用汗巾包了药罐就往马厩跑。月光下果然见鎏金马鞭挂在料槽旁，只是鞭梢缠着个油纸包。

“死胖子，爷赏你的蜜煎樱桃。“墙头传来俞锦恩的嗤笑，“按时吃药，瘦成竹竿才好给爷当箭靶！“

此后半月，李占每日天不亮就蹲在灶前盯着药罐。这药也奇，头三天上吐下泻，第五日竟能小跑着送信不喘，到第十日腰带已然收进去两指宽。

这日往城南送完拜帖，李占抄近路从演武场过。忽听得破空声袭来，本能地缩脖一滚——箭矢擦着发髻钉入柳树，羽翎犹自震颤。

“啧，瘦猴儿似的倒是灵便了。“俞锦恩抛着铁胎弓从箭楼跃下，靴尖踢了踢瘫软在地的李占，“明日随爷去西郊猎场，逮不着兔子就别回来！“

黎牧雨倚着拴马石大笑：“温菩萨这药果真神效，肥猪变猎犬了！“

李占摸着松垮的裤腰，突然咧着嘴笑起来。他知道往后再不会被马鞍卡住肚皮，也不会因跑得慢误了主子的差事。至于这两位爷。他悄悄摸了摸怀里的东陵药瓶，或许该让陈嬷嬷多腌些蜜饯，毕竟良药苦口，恩情也总裹着刺儿不是？

凌蓟抱剑隐在树影里，盯着黎牧雨腰间新换的缅钢软鞭若有所思。方才那箭看似凶险，实则偏移了半寸。他想起昨夜俞二翻墙送药时说的话：“总不能让温菩萨白费银子。“突然觉得嘴里桂花糕有些发涩。

温知虞看着跪在地上的胖仆从，语调平和道：“李占，有事起来说话。“李占抹着眼泪爬起来，将两个葫芦药瓶捧到主子面前。白瓷瓶塞透着土腥味，红釉瓶散着铁锈气。温知虞接过细看，瓶身贴着异域文字标签——她在闺中跟着西席学过番邦语，认出白瓶写着“补骨丸，日服四粒“，红瓶标注“补血丸，日服二至四粒，佐果蔬更佳“。

“俞二公子和黎二公子倒是守信。“她想起月前随口提过李占的病症，没料到两人真从东陵带回药丸。见李占又要下跪，温知虞抬手制止：“既是专程捎来的，你按时服用便是。若见效，再托他们多带些。“

“谢夫人大恩！“李占攥着衣角抽噎。他自小被人讥笑痴肥，哥嫂总疑心他偷食，饿得两眼发昏也不见瘦。如今主子竟费心寻来海外良药，这恩情可比山重。

回门房的路上，李占将药瓶护在怀里。莫颜和管燕凑过来瞧新鲜，被他侧身躲开。“大小姐吩咐黎二爷特地从东陵带来的。“他挺着圆肚皮得意：“说我这不是胖症，是病得吃药哩！“

管燕咂嘴道：“你这憨货倒有造化，换作别家主子早撵去庄上养猪了。“莫颜作势要拧他肥肉：“吃不出个成效，仔细我片了你油膘做灯盏！“

三人正笑闹着，绿袖隔着院墙唤道：“李占套车！“胖仆应声跑去马厩。莫颜捅捅管燕胳膊肘：“定是去见俞黎两位财神爷，每回都单带着这呆子。“

马车辘辘停在佑康茶馆前。温知虞扶着丫鬟下车时，二楼临窗的俞锦恩已推开雕花槅扇，玄色箭袖露出半截小臂：“嫂子来得正好，新到的蒙顶甘露还烫着。“

雅间里茶香氤氲，黎牧雨倚着黄梨木椅背，靴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地砖。见温知虞落座，他摸出鎏金算盘推过去：“千匹战马分五十留百越，余下散卖南北十二城，得银七十二万两。奇珍异兽进价八千，倒手净赚十一万八。“

俞锦恩捏着青瓷盏接话：“按嫂子吩咐，上等马都留在南边马场。“他指节叩着案上账册笑道：“那些胡商还想拿劣驹充数，见我带着军中验马官来，脸都绿了。“

温知虞翻着账目点头：“战马关乎边关安危，马虎不得。“她目光扫过兽类进项明细，忽而蹙眉：“暹罗象单价六百两？“

“嫂子有所不知。“黎牧雨倾身解释：“那头白象是暹罗王献给皇上的寿礼，咱们不过转道护送，实收二百两脚钱。“他拈起块芙蓉酥咬了口：“倒是随行的孔雀鹦鹉，在京里贵眷中卖得火热。“

三人正核对着账目，楼下忽传来马匹嘶鸣。李占满头大汗奔上来，手里攥着个牛皮纸包：“大小姐，药铺伙计说这是上回缺的甘草片。“

“慌什么。“温知虞示意他退下，转头对俞锦恩道：“下月商队再往东陵，烦请多捎十瓶补血丸。“她望向窗外熙攘街市：“听说那边新开了互市？“

“可不是！“俞锦恩掏出土鲁番舆图铺开：“嫂子请看，这处绿洲。“他指尖沿着商道滑动，细说沿途关隘税制。黎牧雨拨着算珠核算成本，忽插话道：“若走海路虽快两日，但货船吃水太浅。“

日影西斜时，温知虞合上最后本账册。暮色透过茜纱窗映在青砖地上，将三人身影拉得老长。李占蹲在门外石阶打盹，怀里还紧紧抱着药包。茶馆伙计来添第三回灯油时，终于听得里头传唤：“回府。“

马蹄声嘚嘚穿过朱雀大街。李占攥着缰绳偷眼看车厢，纱帘后隐约可见主子侧影。他摸摸怀里药瓶，想起晨间管燕说的“割肉“玩笑，忽然觉得浑身是劲——定要瘦下来给大小姐长脸！

黎牧雨屈指敲着紫檀算盘：“东陵那趟统共带回来药膏、香料、宝石并三十六箱茶具，货本统算十六万贯。眼下香料销了两成，药膏出脱三成，本钱早回来了，净利倒滚出一千多万贯。“

俞锦恩跷脚坐在太师椅上啃梨：“要说这买卖油水都在后头，等剩下七成货全出手，少说三千万贯进账。“梨核砸进铜盂叮当响，“抵得上国库一年半的嚼用。“

温知虞摩挲着青瓷盏沿不作声。案头摞着三寸厚的账本，玄衣卫呈报的船运清单与眼前两人说的分毫不差。嫁妆府兵押着二十口描金箱刚入库，银票硌得袖袋发沉。

“两条战船是剿海盗得的，军船有陆首辅手令免了船税。“黎牧雨拔下玉簪划拉桌面，“真正花钱的反倒是雇工钱与通关打点，统共贴进去八万现银并三十万借款。“

说到此处，俞锦恩忽然拍案：“陆老头那三十万两得翻十倍还！当初咱们脑袋别裤腰上跑商路，满朝文武就他肯押棺材本！“鎏金护甲在阳光下一闪，“给他三百万！“

温知虞颔首：“原打算分五十万，既是二位坚持。“她抽出洒金笺写分利单子，“俞二哥与黎三哥各取二百万，陆首辅三百万，我与尹将军也各占二百万。“

窗外蝉鸣聒噪，黎牧雨却觉耳畔嗡嗡作响。从前斗鸡走狗挥金如土，何曾想有日能摸到百万银钱？更奇的是心头涨着的不是狂喜，倒像幼时临帖被夫子朱笔圈了“甲等“。

“余下的。“温知虞蘸墨续写，“岭南十三城需加紧攻占。玄甲军与梁总兵的水师合围，董倾在暗线策应，银钱流水般花出去也值当。“

俞锦恩霍然起身，蟒纹袍角扫翻茶盏：“早该如此！等占了苍梧郡，老子要建比皇宫还气派的跑马场！“忽瞥见温知虞蹙眉，忙改口：“自然先修粮仓。呃，还有书院！“

众人正议着，外头小厮抬进两筐荔枝。黎牧雨剥开猩红鳞壳：“百越城快马加冰运来的，董倾特意嘱咐给夫人留了五千斤。“

莹白果肉沁着水珠，温知虞却只拈着碧玉核端详：“往各府邸分送二十筐，余下的制成蜜煎。俞二哥府上。“

“可别！“俞锦恩摆手如摇扇，“我家老头子见着这个，又要念叨'奢靡败家'，不如都堆你冰窖里。“说着抓把荔枝塞进袖袋，“倒是老廖他们该赏，跟着咱们风里浪里。“

温知虞已执笔写就赏单：“凡出海满五载者，许良田十亩养老银百两。眼下先发半年饷银，用红绸裹了送去。“

黎牧雨探头看单子咋舌：“这般手笔，难怪玄甲军死心塌地。“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陆首辅那三百万两。“

“已差凌蓟押送过去了。“温知虞合上账册，“用松木箱装的白银，红纸封的银票，另有两车荔枝并东陵弯刀十柄。“

日头西斜时，众人散去。俞锦恩踩着影壁下的石狮子望天，云絮如扯开的棉兜，漏下金灿灿的光瀑。从前总觉得燕京城的天是青灰色的，今日瞧着竟碧透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