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混账道理

“太子爷的运河工程已到手。“陆重锦压低嗓音，“莺莺那边。“话未说完被吴氏急声打断：“让你妹妹跟着姜氏走！“老太太浑浊眼里泛起水光，“便是死在外头，也好过被她爹活活打死在柴房！“

陆重锦望着蜷在罗汉床上抽噎的玉漱，喉头泛起苦涩。这孩子脖颈还挂着姜莺莺求来的长命锁，金锁片在烛火下泛着微弱的光。

戌时三刻，陆重锦踏着月色往书房去。暗处突然窜出个黑影，陆玉漱光着脚扑上来抱住他腿：“爹爹别不要我。“奶声里带着哭腔，“玉漱会背《千字文》了。“

西南角突然传来丝竹声，是温知舒在调新买的琵琶。陆重锦弯腰抱起孩子，玄色大氅裹住那双冻红的小脚。更鼓声里，父子俩的影子在粉墙上拖得老长。

姜莺莺回到南城时，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见到陆重锦的第一句话就带着颤音：“玉漱现在怎么样？他习惯侯府么？头回离开家离开娘，怕是要哭得背过气去？“

陆重锦瞧她这副模样，心里揪着疼。他伸手把人揽进怀里，温声劝道：“你别总往坏处想，男儿家总要闯荡。他不过是回自己祖宅，早晚都要走这遭的。“

“我若说他在侯府玩得乐不思蜀，你会不会嫌他没良心？“陆重锦故意逗她。

姜莺莺果然止住抽泣，挂着泪珠追问：“当真没哭？“

“刚到时玩得欢实，夜里找不见你才闹腾起来。哭累了自己睡过去，今早又跟母亲养的那只胖狸奴玩得满地打滚。“陆重锦边说边用帕子给她拭泪。

“这小没良心的！“姜莺莺破涕为笑，鼻头还红着，“才一天就把亲娘忘了？“

“哪能呢？咱们玉漱最是机灵，知道哭闹也没用。临行前给他讲的那些道理，他都记着呢。“陆重锦轻拍她后背，“再说你是为着正事出门，又不是不要他。“

这番话总算让姜莺莺顺过气来。她望着窗外飘落的槐花，幽幽叹道：“看来世上都是父母牵挂儿女，做子女的哪有咱们想得那般离不开爹娘。“说罢又振作精神：“快把盘缠给我，早些启程去南诏国。为着玉漱，我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谋划将来。“

陆重锦见她情绪好转，悬着的心落下一半。正要吩咐下人备车，却见姜莺莺攥住他衣袖：“临走前，让我再瞧一眼玉漱吧？“

“这。“陆重锦面露难色。孩子刚适应新环境，若再见着娘亲，怕是要闹得天翻地覆。可低头对上姜莺莺红肿的杏眼，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

最后他妥协道：“只能远远瞧一眼，万不能出声。“姜莺莺连连点头，提着裙摆就往马车上钻。

秦昭得了世子吩咐，将马车赶到前院湖边僻静处。姜莺莺紧攥着车帘，连湖心亭雕着几朵莲花都顾不上数，只盼着那道小身影快些出现。

约莫半盏茶功夫，远处传来咯咯笑声。陆重锦领着康嬷嬷和几个丫鬟，带着穿簇新锦缎衣裳的陆玉漱往草坪走来。小家伙举着纸鸢跑得欢实，脸颊红扑扑的。

姜莺莺望着儿子笑颜，泪水又涌出来。她死死咬住帕子，生怕漏出半点呜咽。忽然听得车轱辘声由远及近，温知虞那辆双驾马车正从二门驶入。六个丫鬟前呼后拥，四个侍卫按剑开道，三个小厮忙着搬脚凳、理裙裾。

这时陆玉漱的纸鸢突然断了线，飘飘摇摇落在温知虞脚边。小家伙迈着小短腿追过来，仰起脑袋眨巴眼睛：“这位姐姐是谁呀？“

温知虞垂眸扫过这张稚嫩的脸。前世她为这孩子延请名师大儒，熬得心血都快干了，换来的却是他指着鼻子骂“鸠占鹊巢的贼妇“。如今再见，哪怕只是个三岁孩童，她也做不到和颜悦色。

“走。“温知虞收回目光，云锦裙摆擦过纸鸢，头也不回往阆华苑去。

姜莺莺在马车里看得真切，心头火腾地窜起来。她猛地掀开车帘：“好毒的心肠！连个三岁娃娃都容不下么？“

这声怒喝惊得秦昭魂飞魄散。他扬鞭就要驱车，可陆玉漱已然听见母亲声音，扔了纸鸢满院子哭喊：“娘亲！我要娘亲！“

吴氏和丫鬟们慌了神，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秦昭趁乱驾着马车冲出侧门，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渐远去。陆玉漱的哭声撕心裂肺，惊得树梢麻雀扑棱棱乱飞。

温知虞在游廊拐角处驻足。春阳透过雕花木窗投在她鬓边凤钗上，晃出一片冷光。贴身侍女浅杏低声问：“少夫人，可要派人查查？“

“不必。“温知虞抚了抚腕间翡翠镯，“左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她望着满园灼灼桃花，想起前世临死前陆玉漱那记耳光，唇角勾起讥诮弧度：“且看这出戏能唱到几时。“

这边马车狂奔出两条街，姜莺莺还在抹眼泪：“他嗓子都要哭哑了！定是那毒妇平日里苛待他！“

陆重锦揉着眉心劝道：“你方才也瞧见了，玉漱穿的是云锦裁的新衣，玩的是宫里赏的纸鸢。母亲待他如珠似宝，何来苛待之说？“

“那温氏为何对玉漱冷脸？“姜莺莺攥紧帕子，“玉漱那般乖巧，见人就笑。“

“她本就是这般冷性子。“陆重锦握住她发抖的手，“你且安心去南诏，玉漱有我照看。待你带着新茶种回来，咱们在城西置办宅院，到时。“

话未说完，姜莺莺忽然扑进他怀里：“重锦，我只有你和玉漱了。“陆重锦身子一僵，终是轻轻拍她后背：“我省得。“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道旁酒旗招展。谁也没瞧见二楼雅间支起的窗棂后，温知虞正拈着青瓷茶盏，冷眼看那辆青帷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少夫人，侯爷传话让您去书房。“小厮在门外禀报。

温知虞放下茶盏，理了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重来一世，她倒要看看，没了她这个“鸠占鹊巢“的嫡母，陆玉漱还能不能长成那个名满京城的探花郎。

……

暮色漫上侯府飞檐时，东跨院正房传出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奶娘抱着陆玉漱在廊下来回踱步，汗湿的帕子擦过孩子涨红的小脸：“小祖宗快别哭了，仔细哭哑了嗓子。“

吴氏扶着门框探头张望，翡翠耳坠在暮色里晃出青光：“方才谁在外头喊话？“话音未落，陆玉漱突然挣开奶娘往月洞门跑，绣着金鲤的锦缎鞋在青砖地上打滑：“娘亲！“

陆重锦疾步上前接住险些摔倒的孩子，玄色锦袍沾满泪渍。怀中小儿攥着他玉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爹。要娘。“奶声里裹着江南口音，听得廊下几个婆子都别过脸去。

“叫表叔。“陆重锦拇指抹去孩子腮边泪珠，喉结上下滚动。远处传来马车轱辘声，他抬眼望见榆钱巷方向腾起的尘烟，掌心在陆玉漱后背拍出轻响：“玉漱往后就跟着祖母。“

“不要！“孩童尖叫着揪住他衣襟，镶玉腰带应声而断。吴氏颤巍巍拄着拐杖过来，沉香木杖头重重敲地：“快把这孽障抱走！哭得我脑仁疼！“

陆重锦将哭到打嗝的孩子塞给康嬷嬷，撩袍跪在冰凉地砖上：“求母亲。“话未说完便被吴氏打断：“你当侯府是慈幼局？“老太太枯瘦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当年你三叔。“

榆钱巷小院里，姜莺莺正将青瓷茶盏摔得粉碎。秦昭蹲在廊下数着瓦当裂纹，忽听得巷口传来马蹄声。陆重锦翻身下马时，玄色大氅扫落一树槐花。

“她骂四夫人什么？“陆重锦攥着马鞭问。秦昭瞥见主子手背暴起的青筋，缩着脖子答：“姜小姐说四夫人拿乔作态，连孩子都容不下。“

厢房门“砰“地撞在墙上，姜莺莺赤红着眼冲出来：“你们侯府的女人都是冰雕的？“她抓起案上风筝残骸，“玉漱巴巴地给她行礼，她倒好，提着裙子像躲瘟神！“

陆重锦望着满地狼藉，忽然想起温知虞大婚那日。新嫁娘盖头下露出的下颌比玉簪还白，与他错身而过时，苏合香混着泪水的咸涩。那味道竟在记忆里盘桓三年。

“我这就去找四婶。“

“找什么找！“姜莺莺扯断腕间珊瑚串，“你们这些封建余孽！“血珠子似的珊瑚粒滚进砖缝，她突然蹲在地上嚎啕，“我要带玉漱回现代。“

二更梆子响时，陆重锦策马穿过朱雀大街。更夫灯笼照见侯府西角门停着的青帷马车，车帘掀起一角，露出温知虞半张素净的脸。月光在她鬓边白玉簪上流转，恍如三年前合卺酒里的波光。

柴房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陆重锦勒马驻足。陆晓慧嘶哑的哭喊刺破夜色：“让我死！“他握缰绳的手紧了紧，终究扬鞭往书房去。

东跨院此刻终于安静下来。康嬷嬷将睡熟的陆玉漱放进填漆床，孩子睫毛上还沾着泪珠，怀里紧紧搂着姜莺莺缝的布老虎。吴氏立在屏风后捻动佛珠，忽听得梦中呓语：“娘亲唱小曲。“

老太太指尖佛珠“啪嗒“砸在地毯上。月光透过茜纱窗照见案头长命锁，金锁片上“平安喜乐“四个字泛着冷光。

陆重锦指节叩在紫檀案几上，震得茶盏轻响：“这事我自有计较。她既瞧不上玉漱，我也不会给她留颜面。“

“你待如何？“姜莺莺绞着帕子追问，“她背后可站着当朝首辅。“

“侯府终究姓陆。“陆重锦冷笑一声，“父亲是正经袭爵的侯爷，我是圣上亲封的世子。明日我便提议分府，让二房四房另立门户。“

姜莺莺眼睛一亮：“分出去便是旁支了？“

“自然。“陆重锦揽过她肩头，“待我们商路畅通银钱丰裕，定将他们逐出侯府。届时他们另建宅邸，哪比得上百年侯府根基？“

姜莺莺闻言扑进他怀里，朱唇在男人下巴印下一抹胭脂：“重郎待我们母子这般用心。“她指尖划过男人喉结，暗忖定要早日掌控太子，届时什么首辅嫡女，不过都是阶下蝼蚁。

陆重锦喉头滚动，忽而正色道：“还有桩事要劳烦莺莺。我欲让晓慧随你走商，你看。“

见姜莺莺挑眉，他叹道：“你知我家乡风俗，女儿家失了清白，在族人眼里便如破瓦残瓷。母亲要将两个妹妹都塞进兴安伯府，那韩克宬却只肯纳晓萱为妾，对晓慧。“

“等等！“姜莺莺拍案而起，“受害者反倒要上赶着嫁凶手？你们侯府是疯了不成？“

陆重锦苦笑：“韩家庶子死不足惜，可若此事传扬开去，侯府女眷往后如何在京城立足？母亲想着晓慧若不能为正妻，不如。“

“不如灭口是吧？“姜莺莺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绣鞋把青砖地踏得咚咚响，“你们这破地方的规矩比茅坑还臭！要是在我们那儿，早把姓韩的送进大牢赔得倾家荡产！“

“四叔虽是首辅，可这事。“陆重锦话未说完，又被姜莺莺截断。

“瞒得住鬼！“她抓起茶盏又重重放下，“兴安伯府庶子糟蹋了侯府嫡女，你们倒要自断臂膀？这是什么混账道理！“

陆重锦握住她发抖的手：“莺莺，你不知晓京中流言能杀人。晓慧如今被说成暗门子，韩克宬反咬她勾引。“

“放他娘的屁！“姜莺莺甩开他的手，“明日就让晓慧收拾行装跟我走！南诏国天高地阔，我倒要看看哪个碎嘴的能追到商队里嚼舌根！“

窗外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陆重锦猛地推开雕花窗，只见回廊转角一片黛色裙角闪过。他脸色骤变，扬声唤来秦昭：“去查方才谁在窗外。“

姜莺莺浑不在意地拨弄着鎏金香炉：“怕什么？等咱们商队回来，还不知是谁要夹着尾巴做人。“她望着香炉腾起的青烟，仿佛已见着温知虞跪地求饶的模样。

陆重锦却盯着案上舆图出神。烛火将他侧脸映得忽明忽暗：“莺莺，此去南诏必经渝州，你可知那里新设了榷场？“

“榷场怎的？“

“渝州榷使是四叔门生。“陆重锦蘸着茶水在案上画圈，“若晓慧随行之事走漏风声。“

姜莺莺嗤笑一声，葱指戳在他胸口：“我的陆大世子，你当太子给的腰牌是摆设么？“说着从腰间扯出鎏金令牌往案上一拍，“御赐'畅通无阻'四个大字，够不够碾死什么榷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