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莫里茨带着埃德蒙的任命，匆匆敲响了赫尔曼的房门。
他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伙计，副会长的命令下来了。商会在镇上的几处工坊人手紧缺，需要你去管理调度。”
商会的生意可不止倒腾货物，在镇上也有不少固定资产，作为重要的收入来源。
赫尔曼有些意动，从护送商队转向管理实体产业，这无疑是迈向了商会的核心。
看来埃德蒙还真是相当看重自己。
不过赫尔曼仍旧有着顾虑，担心步子迈得太大，得到权力的同时也容易招来嫉恨。
所有人都在看着，万一做错了一点事情，怕是会立刻引来反噬。
心中思量过后，他觉得有必要打好预防针。
“别看马库是个鞋匠，我可连针线都没摸过。伙计，你得帮我跟副会长说好，让我去掌管工坊，就相当于外行指导内行，到时候肯定应付不来订单。”
“什么外行内行？”
莫里茨愣了一下，说道：
“当然不是叫你当匠人，按副会长的意思，你只需要管理账目即可，至于订单……”
他挠了挠头，“我一时也和你说不清楚，订单不会送到工坊去，正常工坊只需要把货品交付给商会。”
赫尔曼这才放心应了下来，“那需要我现在就上任吗？”
“你准备一下就动身吧。”
莫里茨眼前一亮，终于想起了想说的话来。
“对了，副会长还让你去挑选一名杂役。平时有个跑腿的，你也能方便很多。”
等来到秘银商会的庄园后，赫尔曼发现，杂役们早就在此等候他多时。
虽说同为杂役，但与他一同前往费卢村的那几人却不在其中。
莫里茨在旁边介绍道：
“他们平日会经手商会的各项账目，对各种事务都有所了解，有什么不懂的事，都可以直接找他们打听。”
赫尔曼微微点头，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这些杂役们一个个面露精明，眼神中透着几分算计。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赫尔曼是埃德蒙副会长眼中的红人。
这才签订契约不久，在商队做了一趟副队长，回来就被调来掌管商会的产业。
根据费卢村商队成员的说法，他还有着不输给骑士的实力，曾举起一整只驮兽砸向马匪……
这段经历，在众人口中越传越离谱。
要是能攀上赫尔曼这样的靠山，或许就能改变他们的处境，今后也就不用每天拿着微薄的薪酬，记录各种账目。
赫尔曼当然懂得这群人的心思。
招谁来做杂役对他来说都一样，不过是身边有个跑腿的帮手。
而且平时还要时刻注意言行，怕杂役暗中跟埃德蒙报告。
他本想挑个看起来老实点的，结果一眼就锁定了杂役队伍后方，一个一脸木讷的身影。
莫里茨在一旁小声提醒：
“他名叫安托，都说他头脑不太好使。据说是前两年航运，途径莱茵河下游时，从科隆逃上船的农奴。”
“农奴？”赫尔曼有些奇怪，“副会长怎会允许农奴加入商会？”
“副会长本想把他赶下船，也不知道是谁在劝阻，最后还是让这家伙跟来了卢塞恩镇。”
莫里茨耸了耸肩，他并未参与过航运，一切消息也只是道听途说。
“他来了商会就被分配做杂役，这两年也没有调动过位置，听说平时他做事也是浑浑噩噩的，没什么人愿意待见这家伙。”
赫尔曼挑了挑眉。
如果安托真如莫里茨所说的一样，是个傻子，这反倒合了他的心意。
他可不需要精明的杂役，时刻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他拍了拍安托的肩膀。
“从今天起，你就跟我做事吧。”
……
赫尔曼跟随安托抵达所辖地界时，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工坊。
穿亚麻衬衫的商人们，和皮条客在下层讨价还价。
二楼雕花围栏的后方，薄纱裙裾若隐若现，时不时向路过的行人抛来眼波。
除了这一处妓院之外，卢塞恩湖附近的浴场，以及城镇边缘的酿酒厂，也归到了赫尔曼的管理范畴。
随后的几天，他大致了解了其中的各种门道。
在娱乐场所里，女性被称为“卢塞恩湖上的天鹅”。
在市民和教会眼中，要是没有她们的存在，佣兵们无处宣泄的暴力，就会转向其他无辜的平民。
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弄出这样的一条龙服务。
从洗浴、服务，到酒馆和赌场，在客人放松之际顺利完成收割。
另一方面，赫尔曼在深入了解商会的运作后，也逐渐摸清了其经营模式。
秘银商会与大量个体工匠，以及小作坊签订了合作条约。
由商会提供低价且质量合格的原料，再从工匠手中获取成品。
商会只根据供货数量支付薪酬，而工匠也不需要考虑销售的方面。
赫尔曼看得出，商会正在挤压本地的市场。
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这一过程正在悄然发生。
对于那些愿意签订合约的手工业者，商会当然也会提供不错的报酬。
如果碰上难啃的骨头，商会则通过这一模式，不断压低成本和售价，从而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
这也让赫尔曼为之意外。
商会本应是匠人行会的延伸，用以对抗领主苛税。
但秘银商会的背后，却存在着太多的隐秘，或许早已成为了掌权者的白手套。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经营模式，已经初具了劳动密集型产业的雏形，但远还未达到成熟的地步。
商会依旧只是以合作与捆绑为主。
然而，无论商会如何折腾，从赫尔曼能接触到的账面上来看，其经济规模依旧远不及普通的男爵领。
算算账就知道。
泽莱卡男爵作为边境男爵，领地的面积在五万市亩上下。
因为周边山脉和地形的原因，领地边缘并不规整，实际面积难以测定。
但除去边境的荒凉地带，再进一步减去林地和山丘，可耕面积又要进一步缩水。
即便如此，这样一个边境贫瘠之地，却能供养不少战争坐骑、板甲骑士。
同时还能维持一支数量可观的军队。
这也让赫尔曼更清晰地意识到，土地依旧是最大的生产资料，农业也是这个时代的经济支柱。
除此以外，赫尔曼在接手账目这几天，还发现了另一个头疼的问题。
商会的所有账目，都在使用流水账的记录方法。
他翻阅过手中的账本，发现上面只记录了每日的收入和支出。
这跟他教授给马库的借贷记账法不一样。
流水账门槛更低，却缺乏对库存和成本的详细记录。
想要从这几行简单的数字里面，查清楚账上的缺失，简直是难如登天。
赫尔曼想了想，就打消了推广借贷记账法的念头。
别的不说，光是让字都不认识几个的普通人，弄清楚各种复杂的定义，就已经是强人所难了。
对于杂役来说，要不是当不了抄字员，谁愿意来干这种杂活呢。
……
这一天，赫尔曼像往常一样，来到管辖的娱乐场所查看账目。
他刚踏入大门，就发现两道熟悉的身影。
他知道卢卡斯跟着莫里茨管理集市，凭莫里茨对他的帮助，自然也放心把卢卡斯交给对方。
只是赫尔曼从未想过，这家伙竟然带着卢卡斯来这种地方。
莫里茨看样子还是常客，没少付费探寻生命的奥义。就连凶恶的打手，见到他时都会换上一副好脸色。
两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赫尔曼，便走上前来打招呼。
赫尔曼一把拉过莫里茨，“你带卢卡斯来这里做什么？”
莫里茨显然没有当一回事，只以为是没带上赫尔曼，这才惹来了怨气。
“卢卡斯这几日帮了我不少忙，我这不想着犒劳一下他。”
赫尔曼转念一想，这个世界十六岁就算是成年。
在本地的传统中，平民男性需要掌握谋生的能力，才能谈论婚姻的问题。
不过，只要年龄来到实岁十六，就意味着权力的完备。
不少身份显赫的小姐，为了家族的政治目的，甚至在十二岁这个年龄，就要为联姻献出人生。
当然也有佐伊娜那样，作为贵族独女的个例。不过这终究只是少数。
或许，在妓院进行消遣和享受，对年轻人来说没有任何忌讳。
赫尔曼稍加思索，随后声音加大了几分，也让卢卡斯能听见。
“莫里茨你真是糊涂啊，卢卡斯这个年龄，正是觉醒气力的关键时刻，千万不能让他来到这种地方，否则一定会影响到他的前程。”
莫里茨脸上的笑意凝固，赫尔曼的说法闻所未闻，他却愿意信服。
毕竟赫尔曼本就拥有正式骑士的实力。
“这样……是我考虑不周了，幸好你发现的及时，没有耽误卢卡斯的骑士之路。”
赫尔曼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下次注意就好。卢卡斯，你听到了吗？”
这时，妓院的下人递来一杯葡萄酒。
赫尔曼委婉地拒绝。他现在一看到这玩意，就会下意识反胃。
从他这几日在酿酒厂的观察，发现葡萄酒的生产工序，有一个绕不开的关键步骤。
成熟的葡萄需要通过挤压，让汁液溢出果皮。
酿酒厂的工人图方便，这一步骤自然就落到了人力身上。
赫尔曼还记得，当他看到一群大汉和老妪，赤着脚在泥坑里踩踏葡萄的一幕后，他的胃里就翻江倒海。
从那以后，他就发誓再也不会碰葡萄酒。
他转过身来，把葡萄酒推给了杂役，眼神关心道，“安托，这酒看起来还不错。”
安托受宠若惊地接过酒杯，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相处这两日，赫尔曼愈发觉得，这位跟班并非像传言中那般智力缺陷，只是声音有所缺损，无法正常言语。
就在此刻，又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迈入房间。
前面是商会的杂役，后面是身披锁甲、腰佩长剑的骑士。
“阁下，这位就是您要找的人。”
顺着杂役的手指，骑士防风羊绒兜帽下，投来审视的目光。
“赫尔曼，这是佐伊娜小姐给你的书信。”
骑士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从泽莱卡男爵领一路奔波而来，在外面露宿了数个夜晚。
对方身上散发的气息，让赫尔曼略感熟悉。
这家伙应该参与了围剿马匪的行动。
“辛苦阁下了。”
赫尔曼右手握拳轻叩左肩。
他身上还有公务，暂时不适合离开位置，便看向一旁的莫里茨。
“伙计，能否帮这位尊贵的骑士安置住处？”
“包在我身上。”
在几人离开后，赫尔曼这才拆开信件。
【赫尔曼阁下启：
想来阁下已安抵卢塞恩镇。
昨日家父率军凯旋而归，我从他和骑士们的谈话中，发现他正打算调集领地的人力，在西面筑起新的城堡，在山地开垦更多的土地。
整个男爵领的领民都会受到征召，其中也包括费卢村的村民。
父亲似乎一转头就忘记了，和我约定好的免税令状。
现在回想起和马匪头领的一战，记忆犹在昨天。
如果机会允许，希望将来有一日能来到卢塞恩镇拜访。】
赫尔曼的目光掠过信纸上工整的字迹。
没想到离开泽莱卡男爵领后，还有机会和这位贵族小姐来往。
卢塞恩镇距离男爵领地虽不算遥远，但也要穿越艾尔德谷地，还真是辛苦了这位送信的骑士。
他心中暗自思忖，不管佐伊娜小姐提出拜访，是不是出于客气，此事都应该谨慎对待。
毕竟这封信也有可能经过那位骑士，甚至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男爵大人之手。
万一被泽莱卡家族的人，误会成勾引的计谋，到时候可就得不偿失了。
对于泽莱卡男爵的谋划，他更是不便评价。
赫尔曼取出一张全新的羊皮纸来，用羽毛笔沾染墨迹，在上面写明了他们的行旅。
在开春之后，他就要去往北方的科隆，到时候很可能不会再回卢塞恩镇。
他又添了几句简单的寒暄，随后小心折叠蘸上火漆。
……
在此之后，赫尔曼也逐渐适应了全新的节奏。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
很快，冬日的寒冷逐渐退去，冰雪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