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信2(2)

撕心裂肺的叫嚷声先传入耳中,而后是在帮弟弟换尿裤的母亲。

“姐,姐!姐姐!”

还没炕头高的弟弟仰卧在床上不留余力地呼喊,母亲则默不作声的埋头摆弄。

许是光线不佳,瞥见了熟悉的身影,母亲扭过头来,随后又扭了回去,再猛地转回来,紧接着一声惊呼,慌张地遮起脸来。

泪痕,是泪痕,两道清晰的闪耀泪痕;烈日当空下它们还各不相同:临近窗边的那道繁密且璀璨,好似夏天的星空汇成一路,顺着粗糙的岩壁像瀑布般倾泻而下;另一道则更加单纯,平静地发出莹白的光,仿佛一面映着北海道的明镜——旖旎的雪花覆盖住了山峦、青衫、村落、白胡枝子………覆盖了一切。

(我记得令堂是“雪国之女”吧?真想去北方那边玩玩呢,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明晃晃的小溪映入还回荡着山风的干涩眼眶。霎时,“我”的视线好像也因为逐渐湿润的眼球而愈发模糊了。母亲的肩头凌乱地抖动着,几根孤零零的发丝高高翘起,哽咽的音颤在弟弟专注的哭喊中若隐若现。除了俗丽衣着,她此刻的样子简直与早晨大有径庭,就好像真如童话书中说的那样: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尽管如此,母亲还是耸了耸肩,抽出手在腰间楷了一会,像是在抚平褶皱,却又留下了几块发灰的斑痕。

就一瞬间,我们都默契地向前挪了几步。

“我忘……”

“我”变得有点说不清话了,但母亲似乎更加激动。

“哈!我就说嘛,”她佯装一副惊讶表情,紧接着又责备似地说。“又不是男孩子,小女孩家家干嘛老想往外跑?谅你也没一个人走的胆儿………”

母亲的眉梢倏地提了起来,闪亮的眼球拨开眼帘,动人的身姿顷刻间展露无遗。坚定且强烈的眼神因为裹着一层喜极而泣的泪光变得沉重而显得更加迷人,就像小女孩含情脉脉的目光,令人倍感亲切,不由心生怜爱。

“嗯………我回来了,顺便………”

这次母亲没有打断“我“,但“我”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

“我知道!想看你弟弟对吧?”母亲接过我的话,一边说着,一边麻溜地掳走了“我”肩上的包袱。“现在多好,你不打算走了就可以慢慢看啦!好好教育一下他,那家伙刚刚可恼人哩!一个劲地闹………”

熟悉的气息略过,“我”的心里莫名油生出一种感觉;也是很熟悉的感觉,不过似乎是很早以前才有过,甚至可以称得上“古老”的的感觉——就是想要拥抱母亲的感觉,再精确点说,就是一种想要环抱住母亲以能证明她就在“我”身边的这种感觉,它并不强烈,也不急切,但却十分必须。

“是啊!外面可真热啊。花之助,你怎么又哭鼻子了?到底谁是女生?要不我以后叫你花妹妹了?”我“伸手吆喝着,弟弟立马像小鸡仔一样迅速钻进“我”的裤腿间,啜泣起来,但转眼又变得硬气,挺着濡湿的花猫脸用充满稚气的声音反驳。

“才没有!禾子哭比我还会哭,除了吃奶就是哭,你怎么不说她?再说,还不是……因为一直找不到姐姐……”

“………”

像小憩的鸟群被惊动,一股温热齐齐地冲上颅顶;我感觉两眼发烫。

即时的好奇被冲淡,青涩的执拗被消退,只有单薄的向往堆积出来的决心似乎也没有那么夯实可践行了。

“妈,你怎么了?”

我注意到异常的母亲,像是在发呆;我尝试叫她;她纹丝不动,没有回我;我点睛一看,简直像一块石头!

母亲倚着门框直直地站着,左手搂着的包袱紧贴在胸前,花布的表面呈出一道道沟壑般的皱褶,好像很用力,但窥见母亲袖腕中摩挲着的的细长手腕时,又让“我”觉得是包袱太软了。另一只手搭在包袱上,抓着蝴蝶形状样的绑结,两只不安的手指则捏着“蝴蝶翅膀”;那是母亲在清晨特地扎的,说是“这样菅子就可以和路边蝴蝶一起开开心心地、安安全全地飞到车站,然后到达东京,去‘做花丛中最美的蝶’”。

纵使母亲低耸着头,但高耸的太阳气量海博,它同样也容许“我“能窥见母亲此刻的面庞,和山阴里的溪流一样,清晰却幽暗。那么我该怎么去形容那张脸呢?踌躇?呆滞?还是忧伤?又或者无奈?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我已无法明晰………至亲的愁苦是如此形象,简直是一块天生的烙印;打破血肉的胸膛,扼住跳动的心脏;毋庸反反复复的演绎,也能始终保持效用,在必要时激发出震颤灵魂的威力,以祛除某些违背内心的东西。心灵深处,回应我的,是上帝的敕令………我的情感之泉沸腾着,奔涌着,所谓“官能”的泉眼已经满盈,但却恰恰因为如此,碍于所谓的“压力“,难以再正常流淌。此刻,我无法再与母亲的情感相抵消,失去感官的”我“渐渐被情绪淹没;不能排解的感伤在酝酿中衍变成怒海狂涛,无休止地冲击着我稚幼的心灵;将我的意志,拍击得如盛夏娴静的闲云般柔软可亲,我的灵魂,被冲刷得似早春静谧的湖面般光滑透亮。

母亲的目光涣散,像是凝视着地面,又像是在端详我的脚。翘挺的睫毛上,挂着几颗尚未抖落的泪珠,喜极而泣的痕迹久久不散,眼睑处也泛着未褪去的微微红晕。但怜人的泪花似乎已经被风抹去,再看不见干涩的表面映射出什么光泽。阴影中,棕黑的瞳仁被镶在暗淡的眼眶里,蜷缩着,而眼眶又嵌在参差而又枯燥的额角下,一动不动,显得乏味而凄伤无比。失神的眼帘没能再因为被缀饰而楚楚动人;相反,它们像是一种种、一件件、一具具的悲剧的具象化,被一双超凡的手巧妙地编缀在母亲脸上,诉述着过去的美好及最后的苦楚。

现在的母亲在“我”看来就像一个不断发出泄气声的气球,好像如果不去干预就会完全瘪掉似的。

我不要再看到这样的母亲!我要把母亲藏进怀里;我要将脸颊压在母亲头上;我要用嘴亲母亲的额头;我要用手臂紧紧勒住母亲的脖子;我要告诉母亲我冰冷的泪水为何如此炽热。总之,我不要母亲再露出骇人的愁容,又或者说,我不想要的其实是某种隐晦的平衡不被打破。

刚离地的小腿停悬在半空,和我的心脏一样猛烈颤抖;因为母亲动了。她来到我面前。

片刻,那个小女孩的包袱又回到她的身边。更令她目瞪口呆的是,遗失的盘缠竟也被神奇地寻回,就安静的躺在她焦躁的右手掌心中。

“你还是走吧。你还是走吧。我不能这么自私,你走吧,你应该去做光鲜亮丽的人,跟妈我在一起是错的,你走吧。”母亲说完背过身去。

“我再去给你备点干粮………”

母亲缩着肩,扶着门框缓缓向里小步挪去,背影形似幽灵。

一种未曾体味过的疏离感陡然弥漫,我从未像这样深刻地明白“宿命”是何物。此刻“我”才如梦初醒。原来一直都有无数伪装过的敌人蛰伏在我和母亲之间,它们以拱卫的姿态悄然将我们围困,在我们最松懈、最脆弱之时,就会用最尖锐、最销魂的剑刃给予我全力一击;而今后的我,则会顶着这道刻骨铭心的“灵魂伤疤”,去穷极一生找寻那根本不存在的治愈之药,并将生存的唯一意义希冀其中。

现实总是残酷不堪,窒息般的痛苦,让人不住地想要逃避,但最终还是会被狠狠拽回,只剩一片凄怆的遍体鳞伤。其实这也是文学为存续而依附的“法则”之一。作家们在繁杂的轨道中不断加速、变向、驶离,用曼妙的灵魂创造独特的韵律又带来美的同时,使文学的形式得以演化并升华。或许,这就是流传千古、经久不衰的浪漫主义始终受人爱戴的根本原因;毕竟人类无法剥离情感的多样性,时代的进步也就不会洗涤去苦难的形成:借与人类最贴近而又相互影响社会搭其画框,再取世间最典范的形式中最忠贞又不羁的事与人描以轮廓,最后凭那文学源于灵魂的吸引力来渲染整个作品——主动构想的画面动人又深刻,它的光彩也确实将大部分人理解中的世界盖过,一时间显得熠熠发光,以至于让人们在作品和现实之间来回张望,这短暂的失神与紧接着的情感激荡,以及潜藏在日后随时会触发的回响之声,便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即心灵与美感的交融………

西宫小姐已经死了,但以前姓西宫的某位夫人还活着。这封书信是我与菅子姑娘永恒的见证,也是对菅子夫人末路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