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盒里的海棠残枝突然渗出树脂,沾在李念殊指尖凝成琥珀色的血痂。她盯着断口处整齐的刀痕——那是宁家暗卫惯用的柳叶刀所留,与三年前父亲遇害时,书房地砖上那道划痕如出一辙。
树脂在指尖凝固成血痂的刹那,李念殊忽然听见三年前父亲喉间溢出的气音。那声音与此刻海棠残枝渗出的“泪滴“共振,在她太阳穴敲出《广陵散》的杀伐之调。断枝截面清晰的柳叶刀痕,正与父亲书房地砖上未擦净的划痕重叠——当年她以为那是父亲发病跌倒的刮痕,如今才知是宁家暗卫收刀时的失误。
“请大小姐过目。“黑衣侍卫又递来一封信。
火漆印上的宁氏家徽沾着西府海棠花粉,拆开竟是张诗笺,上面誊着她去年写给“张夫子“的《咏梅》:“纵使明朝风雨恶,亦留清气满乾坤“。纸角批注的朱砂小字突然刺痛眼睛:「李公绝笔亦有此句」。
记忆如雪崩般轰响。父亲咽气时紧攥她手腕的力度,与宁怀瑾教她执笔时覆在她手背的温热,此刻在皮肤上烧出相同的灼痕。她终于明白为何总在“张夫子“身上闻到父亲书房的沉水香——那根本是宁家人惯用的熏香,是凶手留在犯罪现场的标记。
樟木箱突然发出木板爆裂声。最上层《金刚经》的泪痕下,浮现出用明矾水写的盐务密账。李念殊的指甲抠进“贰万引“的数字,这数目与父亲临终前撕毁的账本残页完全吻合。
“阿姐看这个。“思思不知何时出现在车辕上,抛来半枚虎符。
玄铁铸造的猛虎缺了左眼,正是三年前失踪的江南盐运使信物。虎眼空缺处卡着片金箔,上面刻着宁远侯府小印。海棠残枝突然在锦盒中自燃,青烟扭曲成宁怀瑾的脸。
李念殊将香囊扔进火中,金线熔断时爆出七个火星——正是父亲遇害那夜,北斗七星的排列方位。
七颗火星在烧焦的香囊灰烬上空悬浮一霎,旋即排成勺状的冰冷光点,精准复刻了那个雪夜父亲书房的窗棂投影。李念殊指尖的树脂血痂忽地滚烫,烫得她几乎甩手,那灼痛感顺着血脉逆行,直抵心脏深处冻结了三年的冰核。
“宁怀瑾!”这三个字从她齿缝碾出,裹着血沫与灰烬,再也不复往日的羞怯婉转,成了淬毒的冰棱。她猛地抬眼望向李思思,却发现妹妹唇边噙着一抹极淡、极冷的笑,像初冬湖面将凝未凝的第一层薄冰。
“阿姐,”思思的声音平静无波,指尖却捻着那枚残缺的虎符,金箔小印在晨光下刺得人眼目生疼,“三年前父亲书房暖阁的地龙,烧的是不是宁家特供的银骨炭?那炭灰里有沉水香屑。”她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李念殊脑中嗡鸣。是了!父亲畏寒,冬日书房地龙烧得极旺,宁怀瑾……不,宁远侯世子宁怀瑾,总以畏寒为由赖在暖阁“指点”她功课。原来那满室暖香,是凶手的味道在蒸腾,是罪证在燃烧!
车厢内死寂,只有灰烬簌簌落下的微响。车外黑衣侍卫的头领似乎不耐这份沉默,嗓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催促:“侯爷说,大小姐若赏脸收下这‘春礼’,前尘旧事便如这海棠,谢了也就罢了。江南盐道,自有贵人替李家‘照拂’。”他刻意加重了“照拂”二字,如同钝刀子割肉。
李念殊垂下眼帘,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两弯青黑的弧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滔天巨浪。她缓缓抬起那只沾着树脂和血迹的手,没有去擦,反而用指尖蘸着尚未干涸的血渍,轻轻点在裙裾上那丛溅开的“朱砂梅”上。一点、两点……指尖划过,血珠晕染,朵朵寒梅竟在月白绸缎上蔓延开来,透着一股妖异的凄艳。
再抬眼时,她眼底的惊涛骇浪已尽数沉淀,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苍白的脸上甚至牵起一丝极淡、极虚弱的笑意,像即将凋零的海棠勉强挂在枝头最后一抹残红。
“……替我谢过世子爷,”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恰到好处的破碎感,“这残枝……念殊会好好收着。毕竟……是世子爷亲手所植。”她伸出手,并非去接侍卫递上的锦盒(那盒子还在冒着袅袅青烟),而是探向思思掌中的半枚虎符。
指尖触到冰冷的玄铁时,思思几不可察地松开了手。李念殊将那半枚虎符紧紧攥进掌心,缺口边缘硌着柔嫩的皮肉,钝痛尖锐——如同攥住了仇人的咽喉。
“至于盐道之事,”她微微侧首,避开侍卫探究的目光,语气羸弱得像一缕游丝,“父亲……父亲临终也曾提及,西郊别院的书房暗格里,似乎……似乎有些旧札记……思思知道的。”她将话题轻轻抛给妹妹,如同抛出一枚淬毒的棋子。
李思思立刻蹙起秀气的眉,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少女的忧虑与茫然:“阿姐说的是……父亲那些锁着的札记么?钥匙……钥匙好似早丢了。”她配合得天衣无缝,将一个因惊惧而慌乱、因伤痛而失忆的闺阁弱女演绎得淋漓尽致。
黑衣侍卫头领审视的目光在姐妹俩苍白惊惶的脸上逡巡片刻,终是敛去锋芒,抱拳道:“既如此,小人告退。侯爷静候二位小姐归府。”他挥挥手,带着人马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晨雾深处。
马车重新摇晃前行,铜铃声空洞地回荡在寂静官道上。直到那队黑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李念殊挺直的脊背才骤然坍塌,整个人脱力般靠在冰冷的车壁上。她摊开紧握的掌心,虎符缺眼处那片金箔小印,边缘锋利,已被她生生掐进了血肉里,混着树脂血痂,一片狼藉。
“阿姐……”思思的声音沉静下来,再无半分伪装,她抽出一条素净的帕子,轻轻覆在姐姐血肉模糊的手上,“金箔有毒。”
李念殊一震,看向那片沾血的金箔。
“宁氏家印,为防伪造,印泥掺了‘美人醉’。”思思的指尖点过帕子上迅速蔓延开的、近乎无色的淡紫晕痕,“沾血即发,入体则如附骨之疽,令人缠绵病榻,神智昏聩而终——当年父亲,便是如此。”
死寂。比先前更深的死寂笼罩车厢。
良久,李念殊猛地抽回手,抓起案几上那卷浸透泪痕的《金刚经》,狠狠擦向掌心!粗糙的纸页摩擦着伤口,新血混着旧痂,将经文上“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字迹彻底糊成一团猩红烂泥。
“虚妄?”她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如夜枭,眼中却燃着焚尽一切的幽焰,“好一个虚妄!这世间于他宁怀瑾是场虚妄的游戏,于我李家便是血淋淋的地狱!”她将染血的经书重重拍在浮现盐务密账的木板上,“贰万引?不够!我要他宁远侯府倾其所有,连本带利,血债血偿!”
她的目光转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灰蒙蒙的田野,声音淬了冰:
“不回府。去西郊别院。”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河里捞出的石子,“让百生准备好——开棺!”
思思瞳孔微缩,旋即了然。西郊别院是父亲早年读书清净之地,所谓“书房暗格”是虚,真正的“钥匙”,是葬在别院后山孤坟里,那个本该在三年前就“病死”的盐案关键证人——父亲的贴身侍卫长!
晨雾不知何时散尽了,惨白的日头挂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毫无暖意。马车转了方向,朝着西郊疾驰而去。李念殊拔下鬓间那支金镶玉海棠步摇,冰冷的玉瓣贴着滚烫的额角。她一点点,将那象征“春日少女情思”的花朵拗断,锋利的玉茬刺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落在玄铁虎符冰冷的残躯上,像一颗燃烧的复仇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