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粮火风起

西城粮仓的火光冲天而起时,张议潮正立于角楼最高处。跳动的火光映在他眼中,将眸底二十载隐忍的谋划,灼成明晃晃的利刃。王峰得手了,吐蕃驻军的嘶喊声、战马的惊啼声,顺着夜风灌进沙州城,像一锅煮沸的浑水,搅得吐蕃防务大乱。

“阿叔,南城苏娘子的商队,已引吐蕃军往东门方向去了!”张淮深疾步上楼,缺胯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攥着苏锦娘临行前留下的铜符,“按您吩咐,东城暗桩已传信,等吐蕃军过了十字街,便断他们后路!”少年额头沁着汗,眼中却燃着与年龄不符的肃杀,这是他头回亲历举义前的血火,滚烫的战意顺着血脉,烧得浑身发烫。

张议潮微微颔首,目光仍锁在西城火光里。他深知,粮仓被焚只是首击,要让吐蕃内乱的破绽彻底成为溃败的缺口,还需借苏锦娘的“密信传烽”——这位女商人穿梭于河西诸州,以商队为幌子,将归义军的联络密信,藏在货箱夹层、驼鞍暗袋,甚至是胡饼馅里,织就一张横跨沙州、瓜州、伊州的情报大网。今夜,这张网要收网了。

果不其然,未等戌时换岗的疲惫消散,沙州南城的青石板路上,便响起吐蕃军仓促的马蹄声。苏锦娘的商队“恰好”在此处“遇袭”,十数辆马车横在路中,箱中滚落的“货物”——染血的汉家典籍残页、半幅《敦煌星图》拓本,成功引得吐蕃军下马哄抢。可他们不知道,这些“货物”里,藏着归义军写给河西诸州义士的密信,更藏着让吐蕃驻军自乱阵脚的“诱饵”。

“报——东城粮库遭袭!”角楼下,斥候的嘶吼声撕破夜色。张议潮嘴角微微扬起,这是兄长张议谭在陇右联络的义士,借吐蕃军调防东城的空档,里应外合。二十载布局,从沙州一隅到河西诸州,终于在今夜连成一线。

亥时三刻,沙州城乱成一锅粥。吐蕃将领在南城对着苏锦娘商队咆哮,却收到东城粮库被焚、西城粮仓失守的急报,手中马鞭抽得空气炸响,骂声里却藏着掩饰不住的惶然。而张议潮,趁着这乱局,悄然下楼,往宅邸地窖而去——那里,藏着王峰昨夜运来的三十七柄长刀、五十二把短刃,更藏着苏锦娘从河西诸州带回的“密信地图”。

地窖内,牛油烛台映得四壁昏黄。苏锦娘已在此等候,素衣外罩着便于行动的短褐,货箱敞开,露出夹层里层层叠叠的羊皮密信。她指尖抚过信笺,像是在触摸河西诸州的脉动:“张公,瓜州义士已得信,今夜子时,会袭扰吐蕃驻军的草料场;伊州那边,粟特商队已断了吐蕃的水脉……”

张议潮接过密信,羊皮上的墨字还带着潮气,那是苏锦娘刚从商队货箱取出的:“辛苦你了,锦娘。你往来诸州,把沙州的‘复国火’,一路播到了河西尽头。”

苏锦娘轻笑,笑声却染着沙砾般的粗粝:“张公说笑,妾是个商人,自然要的是沙州太平,好让商队走得顺畅。”她抽出腰间短匕,鲛鱼皮刀柄在烛火下泛着暗光,“不过嘛……吐蕃人断我财路时,可没手软,如今能借着举义,挣回沙州的太平,也算‘商途’顺遂。”

正说着,地窖木门轻响,王峰浑身是血闯进来,烧伤的脸被烟火熏得乌黑,却难掩眼底的亢奋:“张公!西城粮仓烧得干净!吐蕃军的战马没了草料,在东城乱踢蹬!某带兄弟趁乱,砍了二十多个吐蕃兵,这是他们的令牌!”少年甩甩染血的手,将几枚吐蕃令牌掷在地上,铜质令牌滚出几道血痕,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张议潮捡起令牌,指尖摩挲着吐蕃文字,忽又抬眼望向苏锦娘:“锦娘,这些令牌,能派上用场。你商队明日往瓜州,便说‘吐蕃新胜,犒赏诸州驻军’,把这些令牌掺在货箱里——瓜州义士见令牌,便知沙州举义,该动了。”

苏锦娘眼波一转,瞬间明白其中关节:“张公高明!吐蕃令牌作‘信物’,瓜州义士便可信我是‘吐蕃犒军使’,里应外合,断吐蕃后路!”她麻利地将令牌收入货箱,羊皮密信重新归位,“妾这就去安排,明日卯时,商队准时出发。”

待苏锦娘离去,王峰凑到张议潮身边,烧得焦黑的手挠挠头:“张公,吐蕃军今夜大乱,咱要不乘胜追击,直接夺了沙州城?”少年眸子里燃着战火烧,恨不得立刻提刀再杀回去。

张议潮却摇了摇头,将《河西节度使府文书》残卷铺在案上,指尖点在沙州与瓜州的交界:“吐蕃虽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今夜焚粮仓、断粮道,是‘乱其心’;待苏锦娘传信瓜州、伊州,诸州义士齐动,才是‘断其骨’。河西复国,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是要让吐蕃知道,沙州人的二十载隐忍,是能燎原的星火。”

王峰似懂非懂地点头,烧伤的脸皱成一团,却把“河西复国”四个字,牢牢记在了心里。地窖外,沙州城的喊杀声渐弱,吐蕃军的混乱仍在蔓延,而张议潮知道,今夜的“密信传烽”,已让河西诸州的义士,嗅到了举义的血腥气——这张情报大网,成了。

子时过半,沙州城的火光渐次熄灭,可河西大地的暗潮,才刚刚涌起。张议潮立于地窖出口,望着东方天际微亮的鱼肚白,知道苏锦娘的商队已趁着夜色启程,往瓜州而去;也知道,兄长张议谭在陇右联络的义士,正快马加鞭往沙州赶来。这一夜的血火,不过是序章,真正的河西复国之战,要在诸州联动的烽烟里,才算真正开场。

“阿叔,东城暗桩传来消息,吐蕃军退往北门了!”张淮深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咱们……要追击吗?”

张议潮转身,将《河西节度使府文书》收入怀中,目光扫过地窖内码放整齐的利刃、货箱里待发的密信,轻声道:“不急。等其余十州的烽火,烧起来再说……”话未说完,地窖木门再次被推开,斥候浑身是汗,怀中抱着半幅染血的帛书——那是苏锦娘商队出发前,留给沙州的最后一封“密信”,帛书上的墨字,写着“河西诸州义士,今夜举火”。

沙州东城的寅时,天际刚泛出鱼肚白,晨雾便裹着战火后的焦腥气,漫过断垣残壁。张议潮立在宅邸前庭,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昨夜西城粮仓的火光,仍在他眼底灼烧。斥候送来的帛书“瓜州义士,今夜举火”,如一把火折子,引燃了河西诸州联动举义的第一簇焰苗。

“阿叔,瓜州密信说,刘守光领三十义士,今夜要袭吐蕃粮营!”张淮深抱着新到的情报,从角楼飞奔而下,碎长黑发被晨风吹得鼓起,活像只振翅的雏鹰,“粟特商队也传回消息,伊州吐蕃驻军的水窖,被他们悄悄填了沙石——这把火,要烧遍河西了!”少年浑身透着亢奋,昨夜初历战阵的紧张,已被即将见证诸州联动的期待冲散。

张议潮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前庭码放的兵器——王峰带着沙州铁匠铺的汉子,彻夜打磨刀刃,三十七柄长刀、五十二把短刃,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一群蛰伏的狼。他深知,沙州首战告捷只是序章,瓜州刘守光袭粮营,才是河西诸州举义的“第一响箭”,要让吐蕃知道,沙州不是孤军奋战。

“传信王峰,领二十兄弟,乔装成吐蕃溃兵,往瓜州方向去。”张议潮抽出腰间横刀,刀鞘轻磕石阶,“若遇吐蕃援军,便放他们过去——咱们要的,是让刘守光的袭营,成一锅夹生饭,引吐蕃军往瓜州集结,好给伊州、沙州腾出空档。”他指尖点在舆图上瓜州粮营的位置,那里是吐蕃驻军的命脉,也是河西诸州联动的关键棋眼。

王峰领命时,烧伤的脸还没消肿,却把胸脯拍得邦邦响:“张公放心!某带兄弟,扮吐蕃溃兵最像——昨夜砍的吐蕃兵,盔甲还热乎着!咱就说沙州城丢了,往瓜州搬救兵,保管吐蕃援军不疑有他!”说罢,领着二十个汉子,换上吐蕃兵的盔甲,马蹄铁裹了麻布,趁着晨雾,往瓜州方向疾奔而去。

辰时三刻,沙州通往瓜州的官道上,王峰的“溃兵队”与吐蕃援军狭路相逢。吐蕃将领骑着瘦马,举着皮鞭骂骂咧咧:“沙州的废物!粮仓都看不住,还敢往瓜州搬救兵?”王峰故意缩着脖子,用半生不熟的吐蕃话回:“沙州唐人反了……火烧粮仓,兄弟们死的死、逃的逃,将军您快带兵去,晚了瓜州也要丢!”吐蕃将领狐疑地打量着他们,却被“沙州失陷”的消息唬住,甩鞭催马,带着援军加速往瓜州赶——王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同一时刻,瓜州城外的戈壁滩,刘守光领着三十义士,正趴在沙梁后。他身着补丁摞补丁的短褐,腰间别着王铁匠临终前打的鲛皮短刀,刀鞘上还沾着沙州的尘土。昨夜接到苏锦娘商队的“密信传烽”,说沙州举义、粮仓已焚,他便知道,等了二十载的机会,来了。

“刘大哥,吐蕃粮营的马棚在西北角,草料堆得比人高!”斥候猫着腰回来,裤脚沾满戈壁沙,“咱按张公说的,依《通典》设伏,先烧马棚,再断粮道,保管吐蕃兵顾头不顾腚!”

刘守光咬着牙,摸了摸腰间短刀:“二十了,吐蕃狗屠了咱瓜州村,烧了祠堂,把《孝经》拓本当柴火烧……今日,咱就用他们的粮草,给死去的乡亲报仇!”他抽出短刀,鲛鱼皮刀柄在戈壁晨光里泛着暗光,“兄弟们,跟某走!”

三十义士跟着刘守光,借着戈壁沙暴的掩护,摸到吐蕃粮营外。马棚里,吐蕃兵正打着瞌睡,草料堆得如山,一点就着。刘守光甩出火折子,干草瞬间燃起,火光映红了戈壁滩。“杀!”他一声暴喝,三十义士如狼入羊群,砍杀值守的吐蕃兵,火势借着风势,迅速往粮囤蔓延。

吐蕃粮营大乱,将领提着弯刀骂娘,却发现水窖被填、草料场起火,正要派人往沙州搬救兵,王峰的“溃兵队”恰好赶到:“将军!沙州城丢了,唐人反了!快回援沙州!”吐蕃将领本就被瓜州袭营搞得焦头烂额,一听沙州也丢了,竟真信了王峰的鬼话,带着残兵往沙州方向溃逃——正中张议潮下怀。

午时,沙州宅邸地窖,张议潮收到瓜州传回的情报:“吐蕃粮营被焚,援军往沙州溃逃,瓜州义士已占粮营,缴获粮草三千石!即刻携粮草赴沙州”他望向东方天际,瓜州的烽火该燃起来了,河西诸州的联动举义,自此正式开场。

“阿叔,吐蕃援军往沙州来了!咱要不要……”张淮深攥着情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期待,仿佛已看见沙州城再次血流成河。

张议潮却摇了摇头,将《通典》兵略卷合上:“不急。等他们进了沙州地界,王峰的‘溃兵队’自会断他们后路……河西复国,要的是牵着吐蕃军的鼻子走,而不是跟他们硬拼。”他指尖点在舆图上沙州与瓜州的交界,那里,王峰的二十兄弟正等着“关门打狗”——这盘棋,才刚下到中局。

未时,沙州通往瓜州的官道上,吐蕃援军果然中了王峰的埋伏。二十个沙州汉子,借着地形优势,滚石擂木齐下,吐蕃军被砸得人仰马翻。王峰提着长刀,带头冲进敌阵:“让你们尝尝沙州汉子的厉害!”长刀劈砍间,血花飞溅,吐蕃援军彻底溃败,往瓜州方向逃窜——却不知,瓜州已被刘守光占了粮营。

申时,沙州东城,张议潮望着西方天际渐起的烽烟,知道瓜州的火,烧起来了。这一战,沙州焚粮仓、瓜州袭粮营,河西诸州的义士,终于不再隐忍。他转身望向地窖内码放整齐的兵器,知道真正的复国之战,才刚刚开始——而吐蕃驻军,已在这连环计里,渐渐陷入绝境。

“阿耶,伊州密信!”张淮深的声音再次响起,少年抱着染血的帛书,冲进地窖,“粟特商队断了吐蕃水脉,伊州义士今夜举火,要夺吐蕃军的兵器库!”

张议潮接过密信,帛书上的墨字还带着伊州的风沙气。他望向西方,河西的烽火,也该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