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萧炎的落寞

第七章玉匣碎雨,龙吟绝壑

星火余烬在满目疮痍的庭院中飘散,混着焦土与木屑的浊烟。

古薰儿指尖那点熄灭的金焱残温尚存,她最后瞥来的目光清浅如潭水微澜,旋即白衣翩然,人已化作月下一缕微不可查的流光,无声消隐于层层叠叠的深院重檐尽头。仿佛方才那足以焚灭法则的一指试探与剑锋相交的湮灭轰鸣,都不过是月下偶现的幻影。

夜风吹过断壁残垣,卷起细灰,冰冷灌入撕裂的伤口。萧厉立于庭院中央,脚下是被气浪硬生生削平半寸、龟裂如蛛网的青石地面。右臂上寸寸焦裂的血痕狰狞地蔓延至肩胛,虎口撕裂处流下的温热沿着紧绷的小臂线条一路蜿蜒,最终混合着尘灰凝成暗红色的痂。噬金玄雷的本能仍在体内焦躁地盘旋,对那金焱气息的贪婪如跗骨之蛆。而那一点强行压下的灼烫感,也随着薰儿的离去,沉入胸口深处,蛰伏成一道冰冷的微芒印记。

他缓缓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和金属焦糊味的浊气,丹田中雷火熔炉沉郁的低鸣如同狂澜渐息的深海。

危机并未真正过去。墙角萧宁的残躯在方才金焱与剑锋对撞的湮灭余波中遭受了二次碾压,彻底没了声息。狼藉的庭院、碎裂的兵刃、昏迷的甲卫、濒死的核心子弟……萧家平静的表象被他彻底撕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裂口。更大的风暴正在暗处酝酿。萧战,萧力,还有那些隐在幕后的眼睛……

就在他念头急转、盘算着是立刻遁走还是留在这已成靶心的偏院静待变故的刹那——

咔嚓!

一声极轻微、却在这片死寂和硝烟尚未散尽的庭院中清晰异常的脆响!如同寒夜冰枝断裂!

声音来源——就在院门残破豁口的阴影下,那片被方才冲击波掀翻半扇门板的角落里!

萧厉的目光如冷电般循声刺去!

月色艰难地挤过豁口,照亮一小片凹凸不平的碎石地。一道略显单薄的少年身影,正僵立在那片破碎的光影交界处。

是萧炎。

他浑身上下被雨水淋得湿透,粗布短衫紧贴着尚显青涩的骨架,勾勒出一种难言的伶仃。雨水顺着他紧贴在额角的湿发滑落,流过那张此刻毫无血色的、布满惊骇与某种更深沉的东西的脸颊。

他死死地、如同被无形的钉楔钉死在原地一般,望着庭院中央那个如山岳般挺立的精悍身影!

那目光,不再是往日的复杂或刻意的疏远,更非什么狗屁宿命感。那是……一种被强行撕裂认知后、被赤裸裸丢进冰窟的呆滞!瞳孔剧烈地震颤着,眼白里血丝纵横,如同在泥泞里挣扎的蛛网。他手中原本似乎握着一个扁平的墨玉色匣子,此刻,却被这过于剧烈的冲击带来的身体震颤,硬生生失手摔脱在地!

匣子砸在一块碎裂的青石板上,玉质匣盖应声碎裂成三瓣!露出里面一株灵气几乎耗竭、叶片焦黄卷曲、根部渗着暗沉污血的墨叶三花草!珍贵的药材如同废草般散落在冰冷的雨水泥泞中。

暴雨如注。冰冷的雨水混杂着瓦砾缝隙间的尘埃血污,无情地冲刷着他脚下那片狼藉。几滴浑浊的雨水裹挟着碎裂匣子的残片和那株价值不菲、此刻却沦为垃圾的废草汁液,溅进了他湿透的脖颈衣领里。

他没有弯腰去捡。手指保持着匣子脱手前的姿势,微微痉挛。视线越过满院废墟,死死钉在萧厉赤膊上身那一道道被金焱擦过、焦黑外翻却依然透出惊人力量感的伤痕,钉在他那还凝握着虚无、犹带炽热余温、方才生生撕裂金焱光点的右手……

方才发生的一切——那足以焚灭空间的恐怖金焱,那悍然迎击、撕裂净化之火的狂暴剑锋,那举手投足间崩碎大长老含怒一击、逼得族长投鼠忌器、引得古族天女现身亲试锋芒的滔天气焰——每一个画面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萧炎的视网膜,更烫穿了他心底那道早已摇摇欲坠的堤坝!

恐惧?早已被更庞大、更冰冷、更绝望的情绪淹没!

是什么?!一年!短短一年!

凭什么?!一个斗之气三段的废物,一个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可怜虫!凭什么能够一步登天,引来古族垂目,甚至能接下那等高高在上的恐怖存在的随手试探?!

而自己……自己呢?

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冰冷的皮肉里,几乎要刺入骨缝!那在三年嘲讽、白眼中日复一日打磨出的、如同顽石般的最后一层壁障,在此刻,被眼前这残酷现实彻底击成齑粉!体内那点可怜的三段斗之气,此刻冰寒彻骨,在巨大的落差冲击下疯狂逆窜,如同一万根细针顺着经脉倒刺,撕扯着他的内脏筋骨!疼!痛彻心扉的疼!

这痛楚并非来自斗气反噬。它更深,更钝,更像是一种信仰……一种支撑他活到现在的“我是命运之子”、“必会崛起”、“哪怕废物也有一天能报复回去”的微薄妄念……被硬生生踩碎、碾入泥泞时的……崩塌之痛!

视野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开始模糊,眩晕感阵阵袭来。耳边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密集地敲打着地面瓦砾,如同亿万人嘲笑的喧嚣。那些曾经听过的恶毒话语——“看,是那个连斗之气都练不好的废物啊!”“跟他爹一样,早该废了!”“萧家的耻辱!”——此刻仿佛汇成粘稠的脓液,伴着冰冷的雨水灌满了他的耳孔、鼻腔、喉咙!窒息感扼住了他所有的挣扎。

他想怒吼!想嘶吼着质问苍天!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用指甲牙齿去撕咬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凭什么是他?凭什么!!!

但胸腔里堵着铅块般沉重的寒冰,他连喉结的蠕动都无比艰难。他像一座被雨水浸泡的风化石雕,被钉在那片狼藉的、由自己失手摔碎的玉匣和废草形成的泥泞污秽之中。

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瞳孔深处,汹涌翻滚着的东西几乎要撕裂那层薄薄的眼睑——

不是愤恨,不是嫉妒,甚至不是怨毒。

是更深、更沉、更痛的……茫然。

一种无力的、被整个世界无情抛弃后……不知前路为何物的巨大空洞!

萧厉的目光落在那摔碎的玉匣和那株污血废草上,又缓缓抬起,对上那双在雨幕里茫然失焦、却又死死“钉”住自己的眼。

雨水顺着额角滑落,沿着少年紧绷的颌线滴下。那双熟悉的漆黑眼眸里,早已没了昔日哪怕一丝一毫的、被误以为是“主角光环”的坚韧不屈光芒。只有一片浑浊灰败,如同被踩踏后的泥塘,倒映着自己此刻精悍冷漠的身影。

萧厉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一侧扯动了一下。

没有嘲讽。没有怜悯。

那是一种全然看透、彻底俯视后……连情绪都不愿多付的……

漠然。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墙角那个在风雨里摇摇欲坠的身影一眼。左脚抬起,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种碾碎微尘的淡漠,一脚踏下——

喀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雨水中微不可闻。

那散落在地、沾满泥污的墨叶三花草断裂的叶片,连同匣盖最后那块碎玉,被那只赤足之下、布满焦黑血痕与古铜色泽的脚掌……

轻轻巧巧地,踩成更细碎的、与污泥彻底融合的……

渣滓!

动作随性而流畅。如同碾死一只蝼蚁般自然。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气,如同冰锥般自尾椎骨瞬间窜上萧炎的头顶!他浑身猛地一个激灵!那脚掌踏碎的仿佛不是草叶和碎玉,而是他仅存的那点可怜挣扎和妄念!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被彻底抽空!瞳孔深处最后的光彻底熄灭!

“呃……噗——!”

胸口剧烈翻涌的剧痛和那窒息的屈辱感再也无法抑制!一大口混合着脏腑逆血和无法言说的苦涩腥甜的赤红,如同被强行挤压的浆果般从他口中猛地喷射而出!在惨白面孔的衬托下,触目惊心!他单薄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剧烈一晃,膝盖重重砸在脚下冰冷的泥水碎石之中!溅起的污浊泥点沾满了半身。

血混着雨水,在他身下的泥泞中晕开一片惊心动魄的暗红。他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抽搐都牵扯出更多血沫。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双手之上,撑着冰冷湿滑的地面,头颅死死埋下,几乎要扎进那片由自己口中鲜血染成的污泥里。肩膀剧烈的抖动,像只受了重伤只能蜷缩的野狗。

暴雨冰冷刺骨,无情地冲刷着他被血水染红的侧脸,顺着颈项流入衣领。雨水和血水混着污泥紧贴在他的脸上,粘稠而肮脏。只有从他指缝深处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被撕开喉咙前的……呜咽……断断续续,被狂乱的雨声粗暴地撕碎,淹没。

萧厉已不再看他。

赤足趟过庭院内浑浊的雨水和灰烬混杂的污流,踩着碎裂的青石板,朝着偏院更深处的黑暗角落行去。每一步,都在湿润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带着焦痕血痂的足迹,旋即又被新的雨水冲刷、覆盖。

就在他即将彻底隐入后方廊柱阴影的瞬间——

手指上那枚始终冰冷沉寂的黑色古戒,毫无征兆地……

极其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那颤动微弱得如同蝶翼初振,却被一直紧密关注着萧炎的萧厉清晰地捕捉到!不是物理位移,更像是……沉睡的灵魂被某种至深刺激触动的……悸动!

戒指表面,那原本黯淡无光、如同磨砂材质的古老黑色玉石戒面深处,一点微若萤火的白色光尘……倏然一亮!转瞬即逝!如同沉睡了亿万载的灵魂,被方才金焱的煌煌神威与萧炎此刻灵魂崩塌散发的浓烈死寂哀恸……强行惊动了一丝复苏的本能!

萧厉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眼角的余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无声地扫过地上那个蜷缩在泥血中、如同被世界遗弃的身影,最终,落在那枚紧贴在他沾满污泥的手指之上、此刻已重新沉入死寂的黑色戒指上!

廊檐下的阴影如巨兽之口吞噬了萧厉的身形。

暴雨滂沱,冲刷着庭院中心的血腥狼藉,也冲刷着墙角泥泞中那具蜷缩颤抖、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残破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