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巨大的恐惧和混乱的思索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城市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将出租屋简陋的四壁映照得光怪陆离。锁骨下的伤口在每一次心跳中都传来清晰的、尖锐的刺痛,混合着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提醒着我现实的残酷。
7号样本。
那个冰冷的称呼,如同烙印,深深刻在意识里。手机掉在地板上,屏幕已经熄灭,但那条短信的内容,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烙在我的视网膜上。
去?还是不去?
这个选择像一把钝刀,在神经上来回切割。去,是主动踏入未知的屠宰场。不去,是坐等猎人的屠刀落下,可能死得更快、更悄无声息。咖啡馆里那个灰西装男人精准投放纸团的动作,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能如此轻易地找到我,在公共场所,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在他们面前,几乎毫无隐私和安全可言!我的住所、我的行踪,恐怕早已在他们的监控之下!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身无长物,举目无亲。最重要的是,我的身体本身,就是他们标记的牢笼。顾言……那个与我命运捆绑的“囚徒”,此刻也陷入了死寂。他是否也感受到了这逼近的威胁?他最后那句关于V先生的警告,是绝望的提醒,还是某种更深层的、我无法理解的暗示?
“他是我……也是你……”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盘旋。V先生。这个名字本身就像裹着一层不祥的黑雾。他是谁?是那个在顾言幼年记忆碎片里,用冰冷金属般的声音宣判“第7号样本准备就绪”的存在?是主导这一切恐怖移植实验的幕后黑手?而我和顾言……我们意识中那被强行“移植”进来的部分,真的源自于他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所感受到的恐惧、愤怒、思考……这些属于“我”的东西,又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移植”进来的程序?有多少是V先生意志的延伸?
自我认知的根基在剧烈动摇。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虚无感攫住了我。我甚至无法确定,“我”到底是谁?是这具名为“林薇”的躯壳?还是里面承载的、由实验编号“7号”和名为“顾言”的碎片意识拼凑出来的怪物?
“呃……”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呻吟。头痛欲裂,像是要炸开。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泥浆,翻滚着绝望和疯狂。
不行!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就算要死,也要死个明白!就算“我”可能都不是真实的“我”,至少这具身体感受到的痛楚、这濒临崩溃的恐惧,是真实的!这想要活下去、想要知道真相的本能,是真实的!
去!
一个疯狂的决定在绝望的灰烬中点燃。与其像老鼠一样被堵在洞里绝望地等待,不如主动踏入那个坐标!去面对那个V先生!去质问!去撕开这笼罩一切的黑暗!就算是死,也要看清刽子手的脸!
这个念头一旦成型,就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支撑着我从冰冷的地板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每一步都牵扯着锁骨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失血让眼前阵阵发黑,但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站稳。
首先,是伤口。不能就这样去。我踉跄着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锁骨下那片狼藉,混合着血污流向下水道,露出翻开的皮肉和深红色的刻字——“他们要剥离你?”旁边,是顾言留下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血字:“快逃!!!剥离宿体会杀死你!!!”以及最下方那行微弱的墨蓝色小字:“别相信V先生……他是我……也是你。”
看着镜中自己苍白如鬼、眼神却燃烧着疯狂火焰的脸,和脖子上这触目惊心的“宣言”,我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很好,这就是我的战书。
用干净的毛巾(忍着剧痛)擦干水渍,翻出抽屉里仅有的碘伏和纱布。消毒的过程痛得我浑身抽搐,冷汗直流。简单包扎后,用一件高领的黑色T恤遮住了这骇人的伤口和字迹。
然后,是那个坐标。
北纬39.9042,东经116.4074。
我颤抖着捡起地上的手机,屏幕碎裂了一角。打开地图软件,手指因为紧张和虚弱而不断颤抖,好几次都输错了数字。终于,坐标被输入。
地图迅速放大、定位。
当那个红点最终清晰地落在地图上时,我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坐标指向的,并非想象中荒郊野外的秘密实验室,也不是什么戒备森严的私人领地。
它指向的,是这座城市的地标之一——凌云塔!
一座高达数百米、集观光、餐饮、娱乐于一体的现代化摩天巨塔!塔身通体覆盖着玻璃幕墙,在夜色中流光溢彩,如同矗立在城市心脏的巨大水晶,吸引着无数游客和市民。塔顶的旋转餐厅和观光平台,是俯瞰全城夜景的绝佳去处。
他们要我在明晚八点……去那里?!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人流如织的观光胜地?这怎么可能?!他们想做什么?难道不怕暴露?还是说……他们自信到根本不在乎暴露?或者……在那里,有着某种普通人无法察觉的、只属于他们的“入口”?
无数的疑问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凌云塔……那璀璨灯火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V先生会在那里等我吗?像等待一个迷途的羔羊?
目光死死钉在地图上那个刺眼的红点。凌云塔的轮廓在手机屏幕里冰冷地矗立着,像一个沉默的巨人,俯视着渺小的我。
明晚八点。
那里,将是揭开一切真相,或者……埋葬一切的终点。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白天,我如同惊弓之鸟,将出租屋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蜷缩在沙发最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只等待末日的困兽。任何一点楼道里的脚步声、邻居开关门的声响,都让我瞬间汗毛倒竖,心脏狂跳到几乎窒息。我强迫自己吞下一些面包和水,维持着基本的体力,但食物哽在喉咙里,味同嚼蜡。锁骨下的伤口在纱布下持续地抽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牵扯感,时刻提醒着我昨晚的疯狂和即将到来的未知。
身体内部,顾言依旧一片死寂。没有新的字迹,没有灼痛感,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昨晚那场灵魂层面的剧痛交流,已经彻底耗尽了他。这种绝对的沉默,反而比之前的“日记”更令人不安。他是在蛰伏?还是……已经被组织的力量压制,甚至……被“剥离”了一部分?
“V先生……他是我……也是你……”这句谜语般的话,反复在混乱的思绪中闪现。我试图抓住任何可能的线索。V,Victor?Vendetta?还是仅仅一个冰冷的代号?凌云塔……这个选择地点,是否也暗示着什么?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像神明一样俯视着他的“样本”?
夜幕,终于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了天空。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汇聚成一片璀璨而虚假的光海。我站在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向远处那座如同巨大发光水晶般矗立的凌云塔。塔尖刺入深紫色的夜空,闪烁着冷漠的光。
七点整。
该出发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镜子里,高领黑T恤遮住了伤口,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孤注一掷的光芒。恐惧依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倒了它——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歇斯底里的决绝。
我抓起一个不起眼的帆布包,将手机、一点零钱塞进去。犹豫了一下,又将那把昨晚用过的、沾着干涸血迹的一次性刮眉刀片,用纸巾小心包好,放进了包的内袋。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纸巾传来,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推开门。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应声而亮,照出空荡荡的走廊。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陈旧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尽量放轻,耳朵警觉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直到走出单元门,融入外面街道上嘈杂的人流和车流中,被城市的喧嚣声浪包围,那种被暗中窥视的窒息感才稍稍缓解了一些,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凌云塔。”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被我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绷紧的神情惊了一下,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踩下油门。
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牌飞速掠过,变幻的光影在我脸上明明灭灭。我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座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的发光巨塔。它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要将我吞噬进去。
越是靠近,心跳就越快,几乎要冲破喉咙。身体内部那种被连接着的紧绷感,似乎也随着距离的缩短而变得愈发清晰。顾言……你感觉到了吗?我们正在走向什么?
出租车在距离凌云塔入口还有一段距离的路边停下。前方人流如织,入口处灯火通明,排着长长的队伍。
“就停这儿吧,谢谢。”我付了钱,推开车门。
夜晚的空气带着凉意,混合着汽车尾气、食物香气和人群的喧嚣。我站在路边,抬头仰望着这座近在咫尺的庞然巨物。玻璃幕墙反射着无数灯火,刺得眼睛生疼。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入口处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观光信息、餐厅广告,还有醒目的时间:19:45。
还有十五分钟。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汇入涌动的人潮。周围是兴奋的游客、甜蜜的情侣、喧闹的家庭,他们的笑声和交谈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我的世界只剩下头顶那座巨塔,和口袋里那张写着坐标的纸条(我已经将它撕碎冲掉了,但数字烙印在脑子里),以及身体内部那根越绷越紧的、无形的弦。
随着人流,通过安检(安检员的目光扫过我时,我的心跳几乎停止),进入宽敞明亮、挑高数层的大堂。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辉煌的光,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照着行色匆匆的人影。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和食物的气味。
坐标……坐标指向的是塔顶观光层?还是旋转餐厅?或者……某个不对外开放的隐秘区域?
我站在指示牌前,目光扫过上面标注的楼层信息:1-5层商业区,6-10层餐饮区,11-20层办公区(非请勿入),21-30层酒店,31层及以上为观光层(需购票)。
北纬39.9042,东经116.4074。这个精度……在如此高的垂直空间里,它指向的绝对不是一个模糊的区域,而是一个极其精确的点位!很可能就在塔顶的某个特定位置!
时间:19:52。
来不及多想。我快步走向观光电梯的售票处,买了一张通往顶层观光平台的票。票价昂贵得令人咂舌,但我此刻根本无暇顾及。拿着票,随着一小队同样前往顶层的游客,走向那排巨大的、镜面般的观光电梯。
电梯门无声滑开。我和其他七八个游客走了进去。电梯内部空间宽敞,四壁是透明的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飞速变化的景象。电梯门关闭,轻微的失重感传来,电梯开始平稳而迅猛地上升。
脚下的城市如同缩小的沙盘模型,迅速远离。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汇聚成光的河流。视野急速开阔,壮丽的城市夜景在眼前铺展开来。周围的游客发出惊叹和拍照的声音。
而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壮阔的美感。只有一种急速升入高空、脱离大地庇护的眩晕和恐慌。心脏在失重感中狂跳不止。我紧紧抓住冰凉的扶手栏杆,指甲掐进金属的缝隙里。
顾言……你在吗?我们正在接近……他吗?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悸动,猛地从身体最深处爆发出来!
不是灼痛!不是刺痛!是一种……剧烈的、如同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又松开的痉挛感!伴随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共鸣!仿佛有什么沉睡在我神经深处的东西,被这急速上升的高度、被这越来越接近的坐标点……强行唤醒了!
嗡——
一种低沉的、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可感的嗡鸣声,仿佛直接在我的颅骨内部响起!视野的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彩色的噪点,像老式电视信号不良时的雪花。周围游客的惊叹声、拍照声,瞬间变得模糊、扭曲,像是从水下传来。
“呃……”我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身体晃了一下,引得旁边一个年轻女孩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小姐,你没事吧?是不是恐高?”她关切地问。
我勉强摇了摇头,脸色想必更加难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目光死死盯着电梯上方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25…26…27…
那股悸动和嗡鸣感越来越强!身体内部的“连接感”从未如此清晰!像一条绷紧到极限的弦,发出濒临断裂的哀鸣!而弦的另一端,就在那急速接近的塔顶!
28…29…30…
电梯即将到达顶层观光平台!
嗡鸣声骤然拔高!视野中的彩色噪点瞬间扩大、扭曲!在那一刹那,我仿佛透过扭曲的视野,看到电梯光滑的金属内壁上,倒映出我的脸——但那似乎又不仅仅是我的脸!那倒影的眼底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陌生的、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蓝光?!
“叮!”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电梯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顶层观光平台,到了。
一股强劲、冰冷的高空风,瞬间灌了进来,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散了那一瞬间的诡异幻觉。
眼前,是一个开阔的、被巨大玻璃幕墙环绕的环形平台。城市璀璨的夜景毫无遮拦地铺陈在脚下,壮丽得令人窒息。平台上分散着一些兴奋的游客,拍照、惊叹、凭栏远眺。
而我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环形平台对面,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那里,靠近巨大玻璃幕墙的地方,背对着璀璨的城市灯火,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剪裁极其考究的深灰色西装的男人。
身姿挺拔,肩膀宽阔。他没有像其他游客一样俯瞰夜景,而是微微侧身,面朝着电梯口的方向。光线从他背后打来,勾勒出冷硬的轮廓,却让他的面容完全隐藏在阴影之中,只有镜片反射着下方城市流动的灯火,两点冰冷、锐利、如同狙击镜十字准星般的光芒,穿透了数十米的距离,精准地锁定在我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周围所有的喧嚣——游客的谈笑、相机的快门声、呼啸而过的风声——都瞬间被拉远、模糊,变成了无意义的背景噪音。
我的世界,只剩下那两道穿透阴影、冰冷地钉在我瞳孔深处的镜片反光,以及身体内部那根被无形之手拨动到极限、发出尖锐哀鸣的神经之弦!
嗡鸣声在颅内达到了顶峰,视野中的彩色噪点如同沸腾般翻滚!
是他!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种感觉……那种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共鸣,那种被彻底看穿、被彻底锁定的窒息感……绝对是他!
V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