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陋室暖意

临溪镇边缘,一座小小的院落静默在雨后的湿冷里,青砖黛瓦,围着一圈半人高的篱笆,爬着些蔫头耷脑的藤蔓——这便是沈砚的家。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里面是两间并排的屋子,一间是厨房兼杂物间,另一间稍大些,便是沈砚的书房兼卧房。他顾不得自己一身湿冷泥泞,护着怀中那微弱的小生命,快步走进书房,反手掩上了门。

屋内陈设简单得近乎清寒,一床、一桌、一椅,以及靠墙而立、塞满了书籍的硕大书架,便是全部家当,桌上笔墨纸砚摆放得整整齐齐,几卷书册摊开着,透着一股独属于书卷的清冷墨香,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泥土的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炭火余烬味。

沈砚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用湿透外衫包裹着的小东西放在自己那张干净却朴素的床铺上,那团白色绒球依旧在微弱地颤抖,冰冷的触感透过湿衣传来,气息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他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虑,动作却快而有序。

他迅速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半旧的黄铜炭盆,他蹲下身,拨开昨夜烧尽留下的灰白余烬,熟练地从旁边的小筐里夹出几块上好的银丝炭,用火折子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起初微弱,舔舐着炭块,很快便发出噼啪的轻响,稳定地燃烧起来,一股令人心安的热力开始缓缓扩散。

暖意初生但还不够,沈砚又起身快步走到厨房,用最快的速度烧了一小锅温水。水汽氤氲,他试了试温度,略烫却不至于伤着皮肤,刚刚好。他找出自己最柔软、洗得发白的一件旧中衣,剪下干净的一大块棉布,浸入温水中拧得半干。

回到床边,沈砚看着那团依旧冰冷、沾满泥污、气息奄奄的小白猫,深吸一口气,眼神专注得如同对待最珍贵的古籍善本,他伸出手,指尖带着被温水浸过的暖意,极其轻柔地落在小猫湿漉漉、沾满泥点的头顶。

“别怕,小家伙。”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在这安静的室内流淌,“会暖和起来的。”

沈砚用温热的湿布,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清理着小白猫身上的泥污——额头上干涸的泥点,沾满灰尘的耳尖,被泥水糊住的眼睑周围……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存在的伤口,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湿布很快变得浑浊,他立刻换一块干净的,重新浸过温水继续擦拭。

小白猫在混沌的冰冷与剧痛中沉浮,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碎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感觉自己快要冻僵了,灵魂似乎都要被那彻骨的寒意冻结、剥离,就在这时,一股持续的、温热的触感覆盖上来,驱散着那令人绝望的冰冷。

是谁?是那些追兵吗?不,那气息完全不同,没有血腥,没有暴戾,只有一种……一种干净的、带着墨香的、让人莫名想要靠近的暖意。那暖意很小心,很轻,像羽毛拂过,却执着地渗透进她冰冷的皮毛,一点点唤醒她麻木的知觉。

她费力地想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像压了千斤巨石,只能模糊地感觉到,那温热的触感在移动,细致地拂过她的背脊,她的四肢……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偶尔,那人的指尖会不经意地擦过她颈后某个敏感的穴位,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让她破碎的妖核都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

是那个…雨中的气息?那个把她从冰冷泥水里捞起来,裹进带着体温衣衫里的……凡人?

疑惑和一丝微弱的好奇,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濒临熄灭的意识里荡开一圈微澜,妖类本能的戒备依旧存在,但这持续不断的、毫无攻击性的暖意,像一层柔软的茧,暂时包裹住了她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沈砚没有注意到小猫细微的意识波动,他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工作。终于,雪白的本相显露出来,虽然毛发因为湿透而紧紧贴在小小的身躯上,显得格外瘦弱嶙峋,但那份纯净的白色,在昏黄灯光下依然有种脆弱的美感,只是在她背部靠近后腿的地方,沈砚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里有一道不算太长,却明显被雷电灼烧过的焦黑痕迹!周围的毛发卷曲焦枯,皮肤红肿发黑,触目惊心,这显然不是普通的摔伤或猫类争斗能造成的。

天雷?!沈砚的心猛地一沉,他研究《百妖谱》多年,自然知道天雷对于妖物意味着什么。那是劫难,是天地法则的惩戒,这小家伙……竟能在天雷下留得性命?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也透着一丝不寻常。他眸色更深了几分,动作却愈发轻柔谨慎,避开那道焦痕,只清理周围的污渍。

清理工作接近尾声,沈砚取过一条干燥柔软的新布巾,像裹婴儿般,将擦干的小白猫轻柔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炭盆里的火正旺,暖烘烘的气息充满了不大的空间,他将包裹好的小白猫轻轻放在炭盆边一个铺了厚厚旧棉絮的竹篮里——这是他临时找出来,用自己最暖和的旧衣垫好的临时小窝。

做完这一切,沈砚才长长舒了口气,额头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湿透的中衣贴在身上,冰冷黏腻,他这才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不适。但他只是随意地抹了把汗,目光依旧牢牢锁在竹篮里那团小小的白色上。

气息……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点点?虽然依旧微弱得让人心焦。

光这样还不够,沈砚知道,这样重伤濒死的小生命,仅靠保暖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补充体力,需要药物。他转身,在靠墙的书架底层翻找起来,那里除了书,还放着几个不起眼的旧木匣子。

他打开其中一个匣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草药包和几个小瓷瓶,他取出一包药粉,嗅了嗅,又放回去,再拿起一个更小的白瓷瓶,拔开软木塞,一股清苦微辛的药味弥漫开来。这是他自制的、温和刺激胃口的药粉,本是给胃口不佳的学生准备的。

接着,他又从厨房端来一小碗温热的羊奶,羊奶的膻味在温暖的空气里散开,沈砚用小勺舀起一点羊奶,又用干净的毛笔尖蘸取了一点瓶中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混合在一起。

他端着碗,重新蹲在竹篮边,看着小猫紧闭的双眼和微微翕动的鼻尖,尝试着将沾了混合药奶的毛笔尖,轻轻凑到它嘴边,极其缓慢地涂抹在它粉嫩的唇缝上。

“云团……”沈砚低低唤了一声,这是他不久前在雨中为它取的名字,此刻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期许,“乖,舔一舔,吃了东西才有力气好起来。”

毛笔尖柔软的触感和那混合着奶香与药味的奇异气息,终于撬动了云团沉重的意识,求生的本能在药物的温和刺激下苏醒,她无意识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本能地、极其缓慢地舔舐了一下嘴边那点温热的液体。

甜的……奶味?还有一丝……药草的清苦?

她太虚弱了,只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耗尽了力气,但味蕾传来的信号和胃里空荡荡的灼烧感,让她下意识地再次伸出了舌头,像初生的幼崽,笨拙而渴望地舔舐着那带来生机和暖意的源头。

沈砚的眼睛亮了,成了!

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屏住呼吸,用毛笔尖蘸取药奶,耐心地、一点点地涂抹在它的唇边和舌头上,每一次小猫伸出舌头舔舐,都让他心中紧绷的弦微微松了一分。动作重复着,昏黄的灯光将一人一猫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安静而专注。炭火噼啪,空气中弥漫着药味、奶香和墨香交织的奇异气息。

夜,更深了。窗外,雨已彻底停歇,只余屋檐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敲打着寂静。

沈砚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喂食的动作,直到碗底见空,小猫舔舐的动作早已停止,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柔软的旧衣里,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似乎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但那份冰冷死寂的气息,已然被一种微弱却真实的生机所取代。

沈砚放下碗和笔,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浑身湿冷带来的僵硬和疲惫。他低头,看着竹篮里那小小的一团白色,眼神复杂,温润如玉的脸上,除了疲惫,更深的是一种探究和深思。

天雷…妖…他轻轻摩挲了一下一直挂在腰侧、贴身佩戴的那枚温润古旧的玉佩,指尖传来的,是玉佩本身微凉的触感。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目光扫过那本放在最顺手位置、厚厚封皮上写着《百妖谱》三个古篆大字的典籍。书脊处,似乎比别的书磨损得厉害一些,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三个字,指尖微顿,最终却没有将它抽出。

只是转身,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只留下炭盆里跳跃的、温暖的火光,映照着竹篮里安睡的小生命,也映照着他沉静而深邃的眼眸。窗外,月华悄然穿透云层,无声地洒落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