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看了他一眼,轻轻哦了一声,手按在谢珩肩上。
顿时,谢珩只觉一股热流从上到下,流经全身。阿蛮的手一松开,那感觉便消失了。
“你将渡给我了,你怎么办?”谢珩笑着看他,在那眼神里,阿蛮看出了一丝难过。
“没什么事。”阿蛮手上拿着颗棋子,在手指间,慢慢转动着,迟迟不肯落下,她只说了一句话便把谢珩的疑虑打消,“郭帆那小子修行一辈子也只能被我踩在脚下。”
“若是他从了魔族呢?”
“好问题,那样的话,只要三成功力的我只能被他当蚂蚁碾死了,自身难保。”话锋一转,阿蛮紧接着说,“不过,那个时候老头就该下山了。”
阿蛮微微侧过头,敞开的大门外,雨滴清脆,在一片竹林中倒是有几分静谧。
阿蛮落下一子,这盘棋虽未结束,但是已然无话可说。
谢珩看着眼前的棋盘,嘴角微弯,说:“明日别忘记去伏魔塔了。”
夜深了,谢珩转动着轮子,离开了房间。
身后有一道目光,注视着,不停地跟踪,那目光里面似乎带着心疼,而那道目光的主人心中定然不甘。
阿蛮取下腰间挂的囊袋,将黑麒麟的魂珠取出,放在棋盘上,忽地一下,门外吹来一阵大风,顺着这风,阿蛮的眼注视着窗外。
只这几秒,一股强大的力量吸附着她,眼前出现一道裂缝,阿蛮被卷了进去。
“何为人,守着这颗珠子!”这是她遗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蜡烛灭了。
何为人听见声音的时候,阿蛮几乎看不见身影了,裂缝在慢慢缩小。何为人一剑扎进裂缝里,试图将那洞扩大。
下一秒,剑被挤压,弹了出来,直直朝着门口的方向。
谢珩正推着轮椅,眼前一把剑袭来,下意识的,他伸出手挡在身前,偌大的袖子遮盖住眼前的危险。
身旁带起一阵风,鞋子摩擦地面上声音让他缓过神来,何为人一脚向前,侧着身子,左手窝着那把剑,眼睛带着些冷。
“师妹被卷入幻境了。”他直起身,走在谢珩前面,将室内的蜡烛点亮。
那颗珠子正放在棋盘上,不同于以为暗淡无色的魂珠,何为人两只手指拿起一看,这颗魂珠正反射着烛光,是亮的。
忽地一下,魂珠溜出一丝光亮,停在了他们二人眼前,过了几秒,光亮变成画面,里面竟是方才被拖进缝隙的阿蛮。
这画面倒映着缝隙里正在发生的事。
何为人心头一顿,直到画面里那块石头上刻着炎华洞三个字。
“阿蛮没事吧。”谢珩将轮椅推到何为人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蛮。
何为人没说话,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说:“说不定。”
“你看见刚刚那几个字了吗?黑麒麟这一声只听命于若水一人,而这炎华洞便是若水所诞生之地,亦或者说是魔族圣女所诞生之地。”
谢珩说:“我听说李先生与这若水姑娘有这不错的交情,这黑麒麟应当不会为难他才对。”
何为人又是一阵沉默,突然一下,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房间,他的目光顿时收紧,说:“我看啊,这黑麒麟便是师父用来保护若水的,黑麒麟一进伏魔塔,封印必然会松动,那若水所受的伤害也会少几分。”
“老头,你打的算盘太响了些。”
一说到这,何为人突然自嘲般笑了笑,呵了一声。
十几年前,魔族圣女因着一人,临阵倒戈,甘愿入伏魔塔受诛心之痛。
在人族与妖族看来不失为一桩美谈。
阿蛮走近洞里,刚想唤出离火,却停住了。
与洞外暗无天日不同,洞内竟是一片亮堂,一株株纯白的花闪着光亮,照亮整个黑岩洞。
黑麒麟正卧在一株花前,静静地注视着。
阿蛮的思绪被拉回蓬莱,第一次窥见魂珠里的景象的时候,她知道这朵花最终会变成一位女子。
阿蛮伸手想去碰一碰那花,手指却像是碰到一片虚无,穿过了。
这里是黑麒麟的记忆,而她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观看着这一切。
突然,一阵刺眼的白光袭来,阿蛮侧过头,用袖子遮挡着这耀眼的白光。
等待再放下之时,那朵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子,她的耳后赫然印着那朵花。
黑麒麟看起来高兴的不得了,围着那花仙子转了好几圈,花仙子伸手碰了碰他的头。
黑麒麟忽地一下,化成了人形,亦步亦趋地跟在花仙子身后。
花仙子踏出黑岩洞的大门,与这暗无天日的魔界格格不入,她的存在似乎是魔界唯一的信仰。
阿蛮跟着他们的足迹进入魔族的大殿。
主座上的魔王看起来很开心,走到花仙子身旁,告诉她:“以后你便叫若水了,你是我魔族的圣女。”
从那以后,若水每日便在房间读书,在院内修行邪魔外道。
时间不知道快进了多少,晃眼间,阿蛮便听见魔王说:“若水啊,你身上有这秘语花所带的净化之力,化去周身魔气,唯有你才可经受住人间的炙烤。”
“如今人妖两族视我魔族为眼中钉肉中刺,若水啊,你替本王去人界打听一下消息吧,这样我族也好有应对之策。”
若水眼中没什么起伏,像是木偶般,冷淡,毫无感情,她应下了。
若水是从九霄殿来的人界,殿内空虚,李剑春正在神都为先王看病。
这也给了这位秘语花仙子可乘之机。
记忆到这戛然而止。
下一幕便来到了战场。
若水站在黑麒麟头上,突然一下腾空而起,挡在了李剑春与魔王的斗法之间。
灵力与魔气瞬间贯穿她的身体,一口血喷出,若水回头看了眼李剑春。
双方晃了神,一下收了力。
泪水挂在眼角,她笑了笑,身体不受控制朝着对面去,黑麒麟突然腾空而起,接住了若水。
“叛徒!”魔王几乎咬牙切齿。
李剑春立马在若水身旁架起结界,跑了过去,一路跌跌撞撞。
“若水。”这一声里含了多少后悔与心疼,李剑春跪倒在地,拉着若水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黑麒麟和若水被李剑春带回了人族。
圣女叛逃,这场大战没几天就平息下来。
阿蛮突然不动了,没再追随着黑麒麟,而是朝着战场跑去。
“母亲!”没人可以听见这句撕心裂肺的亲昵。
她冲上前去,抱住灵薇夫人,虚无,无措,痛苦。
灵薇夫人从她的身体前穿过,日后再也见不到心心念念的女儿。
阿蛮立在原地,只觉一股力量拖拽着她,她拼命抵抗,逃不过被拉入下一个记忆的命运。
李剑春正在为若水疗伤,黑麒麟只能站在门外,焦急的等待。
“李先生,李先生。”好几声呼唤,着急的,喘不过气的。
阿蛮看见那几人抬着担架跑了过来,用力的敲打着门,却被黑麒麟阻止。
眼下顾不了这么多,那几人跪在门外,大声呼喊:“灵薇夫人出事了!”
阿蛮心中猛地一震,眼下这担架上血肉模糊,看不清脸的女人正是她的母亲。
阿蛮脱力般跌坐在地上,侧过头看向那间紧闭着的屋子。
眼前这幅场景,就算是天下第一的李先生来了,也定然无力回天。
阿蛮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下一刻,李剑春拉开房门,将灵薇抱到了若水一旁。
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
若水醒了,又晕了过去。
而一旁的灵薇长眠于这床榻之上。
阿蛮站在床榻旁,像是钉子,不能移动半分。
灵薇夫人的周遭散发着魔气,尸体渐渐腐烂。
李剑春的手指轻轻按在她的眉心,说:“睡吧,灵薇。”
魔气在那一瞬间被精华,被吞噬的身体再也不能回来,变得残缺。
“母亲……”阿蛮嘴角蠕动,很轻,几乎听不见。
另一头,何为人沉默不语,重重叹了口气。
一旁的谢珩握紧了拳头。
纵然在世人的描述中知晓灵薇夫人的死状,而这蓦然的一幕却也带来了不少冲击。
灵薇夫人的尸骨入神都之时,谢珩年幼,只知道那骨灰盒里是从小爱护她的婶婶,享誉神都天子娇女。
这画面阿蛮未见过,她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死于战场,为了人妖两族而死。
如今阿蛮见到了。
麻木吧,她不说话。
眼泪无声息地逃出眼眶,一路经过脸颊,落到地上,嘴里不停呢喃着:“母亲。”
画面一转,来到神都。
薛煜抱着灵薇夫人的骨灰盒,从城门一路走向薛府。
他紧咬着嘴唇,任凭眼泪夺眶而出。
“父亲……”如同那句母亲一样,轻得听不见。
薛府忽地消失在眼前,转眼而来的是先帝,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的扫视着若水与黑麒麟。
“若水甘愿进伏魔塔,除去一身魔气。”若水跪在地上,身子也伏在地上。
突然一剑从殿外飞来,直直地停在先帝面前。
李剑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从殿外进来,握住拿把剑,说:“老匹夫,你怎么答应我的!”
“他们是魔族!”先帝说完咳了几声,一口血吐到剑上。
李剑春耳朵里突然出现一道声音,他看向皇帝身旁的元渡。
“师父,我定会保圣女无虞。”
“师父,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那把剑消失了。
李剑春走到若水身旁,蹲下身抱住她。
若水感受到好几分温热残留在脖颈间,她伸出手回抱着李剑春,轻声说:“无事,伏魔塔我还没去过呢。”
“等我,下一届试仙大会我必然会救你出来。”李剑春承诺到。
画面颤抖,周遭坍塌。
若水站在伏魔塔门口,转头看着李剑春,轻声说:“没事的。”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李剑春转过身。
没人比他更清楚着伏魔塔,这本是他修来镇压天下邪祟的,如今却用来封锁自己的爱人。
他伸出手,诛魔剑浮现,他重重地扔出这把剑。
从此伏魔塔有了诛魔剑作阵,难以松动。
“剑灵,替我护着她吧。”
黑麒麟最终被关押在蓬莱岛,享日光侵蚀,遭受日晒风吹雨淋之苦。
李剑春回了九霄殿,终日在千年冰雪下思念过去。
回忆到这戛然而止。
身后开始破裂,阿蛮朝着那道光跑去。
一切开始离开,母亲,父亲不再见。
突然她停了下来,回过头,灵薇夫人和薛煜正拉着手,看着自己,伸出手朝她挥了挥。
“再见,阿蛮。”
阿蛮哭了,哭着向前跑去。
早晚有一天,我会让魔族付出代价,要让天下不安的元灵得到慰藉。阿蛮心想。
随着画面的消失,阿蛮的身形渐渐浮现,知道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阿蛮脱力般坐到地上。
谢珩滚动着轮子,停在阿蛮身旁,突然跪了下去,他抱着阿蛮,手抚过她的脸颊,说:“别哭,阿蛮。”
他的头抵在阿蛮头顶,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他们只是变成星星了,他们一直在看着你呢。”
“你信吗?”阿蛮靠在谢珩怀中,突然抬起眼,说,“殿下与王妃也在看着你呢。”
谢珩笑了笑,说:“我怎么不信。”
灵薇夫人死后不久,昭王遭人毒手,死在了归都的路上,死状比这惨烈万分。没多久,王妃悲伤欲绝,在房中自刎,留下独子。昭王府没落,太子之位更是落入他人之手,皇帝承受不了丧子之痛,病愈来愈重,李剑春再也不曾回来。
谢珩真正的无依无靠,幸得薛煜与昭王府交好,也不算无家可归。
何为人默默走了出去,将房门拉紧。
雨已经停了,月亮挣脱千万层乌云,照耀着大地。
何为人靠着那皎洁的明月,轻声说:“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如今谢珩再也不是无依无靠,从很早之前就是。
这神都,也该变一变了。
想到这,何为人突然笑了,一下跃上房顶,坐在湿漉漉的房顶上,他叼了一根狗尾巴草,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