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雾自河面升腾而起,将两岸芦苇染成一片灰白。
沈雪音从水里爬出来时,指尖还死死扣着半块玉玦。冰冷的河水顺着她的发丝滴落,在苍白的脸颊上蜿蜒出几道水痕。
她低头看向掌心,那枚残缺的玉玦正泛着微弱的血光,隐约可见“受命于天”四字,却又在下一瞬黯淡下去,仿佛方才的异象只是错觉。
她将玉玦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河岸寂静,唯有夜风掠过芦苇的沙沙声。远处几点萤火飘荡,却照不亮她眼底的茫然。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
只记得醒来时,冰冷的河水灌入肺腑,求生本能让她挣扎着浮出水面。而这块玉玦,就沉在她手边的淤泥里,像是冥冥之中等着她来拾起。
“哗啦——”
不远处的水面忽然荡开一圈涟漪。
沈雪音倏地抬头,目光如刃,刺向声源处。
芦苇丛中,一道修长身影缓步而来。那人一袭素白长衫,衣袂被夜风拂动,腰间悬着一方青玉砚台,在月色下泛着温润的光。他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光影摇曳间,映出一张清隽如玉的脸。
四目相对,他脚步微顿,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姑娘……”他开口,嗓音温润,却带着几分迟疑,“这寒夜露重,你怎会在此?”
沈雪音没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盯着他。
他亦不催促,只是将灯笼稍稍抬高,暖黄的光晕落在她湿透的衣衫上。
“你受伤了。”他忽然道。
沈雪音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袖口被划开一道口子,血迹早已被河水冲刷得浅淡,但仍能看出伤口狰狞。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却不小心牵动伤处,疼得眉心一蹙。
那人走近几步,仍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来。
“先止血。”
沈雪音没接,还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似是看出她的戒备,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在下裴砚舟,字墨卿,家住河西村。姑娘若不信,可随我去村中求证。”
沈雪音仍不言语,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方砚台上。
那青玉砚台温润通透,让她莫名觉得刺目。
裴砚舟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指尖轻轻抚过砚台边缘,语气淡淡:“姑娘对砚台感兴趣?”
“不。”她终于开口,嗓音低哑,“只是觉得……它不该是青色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怔了怔。
裴砚舟眸光微动,仅是笑了笑:“姑娘好眼力。这砚台本是一对,另一枚是玄玉所制,可惜早年遗失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沈雪音却莫名觉得,那笑意背后藏着什么。
夜风骤起,芦苇荡沙沙作响。
裴砚舟抬眸望了眼天色,道:“子时将至,这河畔阴气重,姑娘若无处可去,不如暂歇寒舍。”
沈雪音沉默片刻,终于伸手接过那方素帕,按在伤口上。
“带路。”
裴砚舟颔首,转身引路。灯笼的光晕在他脚下投下一圈暖色,沈雪音跟在他身后三步之遥,目光始终落在他背上。
——太干净了。
一个深夜独行河畔的书生,鞋底竟未沾半点泥泞。
她垂眸,看向自己湿透的裙角,泥水正一滴滴落在小径上。
……
河西村静得出奇。
夜色中,几间茅屋零星散布,而无半点灯火。裴砚舟的住处是村尾一间小院,青瓦白墙,院前一株老梅树,枝干虬结,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推开院门,侧身让沈雪音先行。
“寒舍简陋,姑娘见谅。”
沈雪音迈过门槛,鼻尖忽然嗅到一丝极淡的药香。她脚步微顿,目光扫过院角的药炉——炉火已熄,但炉膛内尚有未燃尽的药渣。
裴砚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语气平静:“近日染了风寒,煎了副药。”
沈雪音不置可否,径直走向屋内。
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架书柜,临窗处摆着一张矮榻。裴砚舟从柜中取出一套干净衣裙递来:“姑娘先换下湿衣,我去烧水。”
沈雪音接过衣物,指尖触到布料时微微一怔。
——是上好的云锦。
一个乡野书生,怎会有这般衣料?
她抬眸看向裴砚舟,却见他已转身出了门,背影融在夜色里,看不真切。
……
半刻钟后,沈雪音换好衣裳,推开窗。
院中,裴砚舟正蹲在药炉前,用火折子重新点燃炉火。火光映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忽然抬头,隔着夜色与她对视。
“衣裳可还合身?”
沈雪音淡淡道:“尚可。”
他笑了笑,起身去井边打水。沈雪音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处却有一层薄茧,像是常年执笔所致。
可一个书生,为何指腹还会有细小的划痕?
她收回视线,转而打量屋内。书桌上摊着一册《女戒》,墨迹未干,似是刚抄录到一半。她走近,指尖轻轻抚过纸页,忽然在字里行间瞥见几个极小的符号——像是某种暗记。
“姑娘对《女戒》感兴趣?”
裴砚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雪音指尖一顿,缓缓收回手。
“只是好奇,裴公子深夜抄这个做什么。”
他提着热水走进来,语气温和:“里正家的姑娘要出嫁,托我抄几本做陪嫁。”
沈雪音瞥了眼桌上的暗记,唇角微勾:“裴公子倒是热心。”
裴砚舟将热水倒入盆中,雾气氤氲间,他的眉眼显得格外温润:“举手之劳。”
沈雪音不再多言,转身去洗漱。
待她再回屋内时,裴砚舟已铺好矮榻,自己则抱了床薄被,准备去外间打地铺。
“姑娘歇息吧,明日再作打算。”
沈雪音看着他转身的背影,开口叫住他:“裴公子。”
他回头:“嗯?”
“你捡我回来,不怕惹麻烦?”
裴砚舟笑了笑,眼底却无波澜:“萍水相逢,能有什么麻烦?”
沈雪音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比如……我是个逃犯。”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摇曳一瞬。
裴砚舟静默片刻,然后轻轻一笑:“那姑娘可要藏好些,别连累了我。”
说罢,他转身出了门。
沈雪音站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远,眸色渐深。
她低头,看向掌心那枚玉玦。
血色的纹路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
这局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