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蝉鸣卡在老旧居民楼的墙缝里,像台走调的破收音机。三楼走廊尽头,王秀莲家的防盗门永远虚掩着一条缝,缝里漏出的光线总带着股陈年老糖的甜腻气,混着中药味,在水泥地上洇成块模糊的光斑。正对门口的厨房台面上,搁着个印着牡丹花纹的玻璃罐,罐口用蓝布手绢扎着,里面躺着半罐水果硬糖——橘子味的糖皮泛着霜,柠檬味的边角被岁月啃得发黏,最底下沉着颗深红色的草莓糖,像枚凝固的血珠。
王秀莲老人正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椅子是丈夫陈海生四十年前打的,榫卯处早磨出了包浆,唯有椅背上刻的“海生”二字,在无数次擦拭后反而显得有些发白。她的手指很干,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老年斑,却偏偏在捏起糖纸时格外轻柔。那张泛黄的橘子糖纸被她摊在膝盖上,用指甲沿着褶皱一点点捋平,仿佛在抚摸什么易碎的宝贝。
“今天天儿好,”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眼睛却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该把棉被拿出去晒晒了。”
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隔壁的李姐端着刚包好的饺子过来时,总能看见这一幕。老人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坐在这儿,从玻璃罐里摸出一颗糖,剥开,含在嘴里,然后把糖纸折成小船的形状,放进窗台上那个铁盒子里。铁盒子是陈海生当年装工具用的,现在边角都锈透了,唯独盒盖上“上海制造”的字样还依稀可辨。
“秀莲姨,又在折糖纸呢?”李姐把饺子放在桌上,顺手帮她把窗帘拉低了些,“这天儿热,别晒着。”
王秀莲抬起头,脸上堆起笑,露出仅剩的几颗牙。她的眼睛有点浑浊,看人时总像隔着层毛玻璃,但一听到声音,嘴角就会不自觉地上扬。“小李来啦,快坐。”她指了指旁边的小马扎,手里的糖纸却没放下,“海生最爱吃橘子糖,说甜而不腻。”
李姐叹了口气,没接话。这栋楼里的老人大多知道,王秀莲的丈夫陈海生,三十年前出海打渔,就没再回来。那年她才三十六岁,带着个五岁的儿子,守着这间老房子,一等就是三十年。起初还有人劝她改嫁,后来见她把玻璃罐擦得锃亮,每天雷打不动地放糖,也就渐渐没人提了。
“姨,您儿子今天打电话了吗?”李姐故意岔开话题,开始帮她收拾桌上的药瓶。
提到儿子,王秀莲的眼神亮了亮。“打了,打了,”她忙不迭地说,从围裙兜里掏出个旧手机,屏幕上还贴着张褪色的贴纸,“说在外地挺好的,让我别担心。”
手机是老年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着下午三点十五分。李姐偷偷看了眼自己的手机,下午两点半。她没戳破,只是把饺子倒进碗里,又热了热。“您趁热吃,我先回去了,孩子放学该找我了。”
“哎,好,慢走啊小李。”王秀莲点点头,目光又落回了玻璃罐上。她小心翼翼地把刚折好的糖纸船放进铁盒,里面已经攒了满满一盒子,各种颜色的小船挤在一起,像一片沉默的海。
夕阳渐渐西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秀莲起身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接了半碗水。她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走到玻璃罐前,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拿出了最底下那颗深红色的草莓糖。
糖纸有些粘手,她用指甲抠了半天,才慢慢剥开。糖块很小,在夕阳下泛着暗淡的光泽。她没有立刻放进嘴里,而是把糖纸铺在手心,对着光看。糖纸上印着的草莓图案已经模糊不清,颜色也褪成了浅粉色,像朵凋零的花。
“海生,”她忽然轻声唤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看,草莓糖,你走那年买的,还剩最后一颗了。”
空气很静,只有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叫着。她把糖放进嘴里,一股陈旧的、几乎算不上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还带着点说不清的苦涩。她闭着眼睛,眉头微微皱起,仿佛在仔细回味着什么。
铁盒子放在窗台上,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王秀莲拿起铁盒,轻轻晃了晃,里面的糖纸船发出沙沙的响声。她打开盒盖,想把最后那张糖纸放进去,却发现盒底压着什么东西。
是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发脆,边角卷了起来。上面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站在海边,笑得一脸灿烂。男人穿着蓝色的工装,女人穿着碎花衬衫,手里拿着一颗糖。王秀莲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男人的脸,那是陈海生,三十年前的样子,眼神明亮,嘴角上扬,还带着点青涩。
“你说过,回来给我带最新鲜的糖,”她喃喃地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你说过,等攒够了钱,就带我去看真正的大海……”
三十年前的那个清晨,天还没亮,陈海生背着渔具包,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秀莲,等我回来,”他说,“这次多打点鱼,回来给你买最新鲜的糖,草莓味的,你最爱吃。”
她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手里还攥着他昨天买的草莓糖。那时候,玻璃罐里才刚攒了几颗糖纸,她想着,等他回来,罐子就该满了。
可他再也没回来。
渔船失事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给玻璃罐擦灰。邻居们涌进来,看着她呆呆地坐在藤椅上,手里还握着块抹布。从那天起,她每天都会往玻璃罐里放一颗糖,不管什么味道,直到罐子半满。儿子渐渐长大,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下她和这罐糖,还有满盒子的糖纸船。
眼泪一滴接一滴地掉在照片上,王秀莲却没有去擦。她看着照片上的自己,那时的眼睛还很亮,笑容里充满了期待。她想起陈海生每次出海回来,都会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塞进她嘴里,然后看着她笑。他的手很粗糙,带着海水和鱼腥味,却总能把糖纸剥得整整齐齐。
“都三十年了,海生,”她拿起那颗剥开的草莓糖,放在照片旁边,“糖都过期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她不知道,这颗糖的保质期,就在今天。
夜色渐渐浓了,蝉鸣也低了下去。王秀莲坐在藤椅上,手里攥着那张褪色的照片,眼睛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桌上的半碗水已经凉了,她把最后那张草莓糖纸折成小船,放进水里。
糖纸船漂在水面上,微微晃动着,像一艘迷失在黑夜中的小船,找不到靠岸的方向。王秀莲看着它,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随着那艘小船,漂向了遥远的过去。
第二天早上,李姐来送早饭时,发现王秀莲还坐在藤椅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照片,脸上带着一丝安详的笑意,只是身体已经凉透了。桌上的玻璃罐空了,铁盒子打开着,里面的糖纸船静静地躺着,而那碗水里,漂浮着最后一艘糖纸船,糖纸已经泡得发软,颜色也褪得更淡了。
李姐帮她收拾遗物时,在铁盒的最底下,发现了一张用铅笔写的纸条,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上面写着:“海生,我把糖都留给你了,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吃一颗,别让它们过期了……”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照在玻璃罐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那个坐在藤椅上的老人,用干枯的手指,轻轻剥开一颗糖,然后对着空气,温柔地唤一声“海生”了。而那罐再也不会被填满的糖,和那些漂在时光里的糖纸船,成了这个老旧居民楼里,一个关于等待和遗忘的,最苦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