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樱桃止疼片

第一节校医室的玻璃罐

你第一次注意到那个玻璃罐,是在高二开学的体检日。校医室的窗台上摆着一排药瓶,唯独它装着粉红色的糖片,标签用马克笔写着“樱桃味止疼片”。穿白大褂的老校医正给前排女生量血压,罐子里的糖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谁把樱花碾碎了封在玻璃里。

“同学,该你了。”校医推了推眼镜。你卷起袖子量血压时,视线忍不住飘向玻璃罐——瓶口贴着半张便利贴,写着“林小满专用”,字迹圆滚滚的,像撒了把红豆。

“想尝?”校医突然笑了,“小姑娘自己带来的,说痛经时吃一粒就不疼了。”

那天下午的数学课,你在走廊撞见了林小满。她蹲在楼梯间,额角抵着膝盖,校服裙摆扫过沾着粉笔灰的地面。你想起玻璃罐的标签,摸出早上校医塞给你的两颗糖片:“喂,樱桃止疼片。”

她抬起头时,眼睛红得像哭过,接过糖片的手指却很稳。“谢谢,”她把糖含进嘴里,腮帮鼓成小团,“其实是维生素C啦,校医爷爷帮我骗老师的。”

后来你才知道,林小满的“痛经”是假的,胃癌晚期是真的。她总在午休时溜进校医室,对着玻璃罐发呆,说粉红色像极了老家院子里的樱桃树。而你每个月都会收到她塞来的便利贴,上面画着歪扭的樱桃,写“今天没去上课,帮我看住数学老师哦”。

有次你替她送作业去办公室,路过肿瘤医院的宣传单架,看见她的病历本掉在地上。封面写着“林小满”,确诊日期是去年樱花季,和你被诊断出再生障碍性贫血的日子,隔着同一堵病房的墙。

你没拆穿她。就像她没说过,每次从校医室出来,都会偷偷把止痛药藏进校服口袋;像你没告诉她,你抽屉里永远备着两副手套,一副给过敏的她,一副给怕凉的自己。

深秋的运动会,她报名了三千米。发令枪响时,你看见她攥着口袋里的玻璃罐,脸色比跑道还白。跑到第二圈时她突然摔倒,膝盖磕在跑道上,渗出血珠。你冲过去扶她,听见她咬着牙笑:“你看,樱桃掉地上了。”

那天晚上,你在病房输血,手机收到她的消息,是张照片:玻璃罐里装着颗红色的糖,配文“找到真·樱桃止疼片了,分你一半”。你放大图片,看见糖纸边缘印着“止痛片胃溃疡专用”,突然想起下午她摔倒时,口袋里掉出的不是糖纸,是半片被碾碎的止疼药。

校医室的玻璃罐后来空了。林小满把它洗干净,装满了樱桃干,说等她手术成功,就用这个罐子装全班的毕业照。你没告诉她,你的血小板又降了,也没说你偷偷查过,樱桃干的糖分对她的病不好。你们就像两只互相舔伤口的小兽,在高考倒计时的黑板前,交换着用谎言包裹的樱桃糖。

第二节未拆封的毕业礼物

林小满的手术定在高考前一周。你去病房看她时,她正对着窗户削苹果,头发掉了很多,却在床头摆着个玻璃罐,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樱桃糖纸。

“给你的毕业礼物,”她把一个铁盒塞给你,“高考后再拆,不然会分心。”铁盒沉甸甸的,边缘刻着歪扭的樱桃图案。你想起三天前她偷偷把你的体检报告塞进枕头下,想起她总说“等上了大学,要去看真正的樱桃园”。

手术那天你在考场。语文作文题是“跨越”,你盯着题目发呆,笔尖戳破了稿纸。监考老师递来创可贴时,你突然想起林小满说过,她最喜欢“跨越”这个词,因为听起来像樱桃熟透时,果柄断裂的轻响。

考完英语的傍晚,你接到校医的电话。他说林小满没挺过手术,临走前攥着玻璃罐,罐子里除了糖纸,还有张字条:“替我把樱桃树种在操场边。”

你去她病房收拾东西,铁盒还放在床头柜上,封条没拆。旁边是她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写着:“其实我知道他血小板低,每次递糖都戴着手套;其实我知道他偷偷把止痛药换成了维生素,怕我上瘾。傻瓜,我的樱桃树早就种在他心里了呀。”

抽屉深处有个快递盒,收件人是你,寄件人地址写着“樱桃巷17号”。拆开后是袋樱桃树苗,附带的卡片上画着笑脸:“如果我走了,就把它种在我们偷溜出去买关东煮的路口吧。听说樱桃树会开花,像极了我骗你的那些‘樱桃止疼片’。”

你把树苗种在操场边的围墙下。挖坑时挖到了个玻璃罐,是林小满藏起来的止痛药,瓶底沉着张便利贴,是你高一写给她的:“下次痛经别硬撑,我陪你去校医室。”原来她早就知道你看穿了谎言,却依然把每颗“樱桃糖”都吃得很认真。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你收到了林小满的“毕业礼物”。铁盒里不是樱桃糖,是满满一盒输血记录单,每张单子的“献血者”栏都写着她的名字,时间从你确诊那天开始,一直到她住院前。最底下压着张纸条,是她的字迹,却用了你的口吻:“喂,林小满,你的樱桃止疼片太甜了,下次换草莓味的吧。”

你突然想起校医说过,林小满每次来领“维生素C”,都会多要两颗,说“给我同桌,他总熬夜看书”。那些你以为是普通糖果的粉色药片,其实是她求校医开的补铁剂,怕伤你自尊,才骗你说是樱桃糖。

第三节樱桃树开花时

大学开学那天,你去操场看樱桃树。树苗抽出了新芽,枝桠上挂着林小满系的红丝带,在秋风里晃悠。你摸出铁盒里的输血记录单,发现每张单子背后都画着樱桃,有的裂开了缝,有的带着虫洞,像极了你们俩千疮百孔的青春。

大二那年春天,樱桃树开了第一朵花。你蹲在树下拍照,收到校医的消息,说有人给你寄了包裹。回到宿舍拆开,是个玻璃罐,里面装着粉红色的糖片,标签上写“樱桃止疼片新版”,附带的信是林小满的妹妹写的:

“我姐走前说,她偷偷存了你的造血干细胞。医生说配型成功了,让你别怕。罐子里是她自己做的樱桃糖,用了老家的樱桃干,她说等你做完移植,就能尝到真的甜味了。”

你捏着糖片发呆,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冬天,林小满指着肿瘤医院的宣传册说:“你看,现在可以存造血干细胞了,像存樱桃罐头一样。”你当时笑她胡说,没看见她悄悄在申请表上填了你的名字。

移植手术很成功。你醒来时,床头放着玻璃罐,里面的樱桃糖少了一颗。护士说有个扎马尾的女孩来过,替你尝了糖,说“甜度刚好”。你知道那是幻觉,却还是对着空气说:“喂,林小满,这次换我请你吃糖了。”

出院那天,你去了樱桃巷17号。那是间带小院的老房子,院墙上爬满了蔷薇,门口的信箱里塞着封信,是林小满的字迹,日期停在手术前一天:

“陈默,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是同一个主治医生。你第一次住院时,我在护士站看到了你的病历。那天我偷偷去血液科走廊看你,你蹲在地上捡药片,头发掉了一半,却还在看《百年孤独》。我就想啊,怎么会有比我更倔强的人?

我改了诊断书的日期,假装比你早生病三个月,这样就能当你的‘前辈’啦。我求医生骗你说配型失败,其实是我偷偷登记了捐献。傻瓜,别总把止痛药藏在漫画书里,我早就看见啦,每次都帮你把药盒摆整齐。

如果樱桃树开花了,你就替我吃颗糖吧。记得要含在嘴里慢慢化,这样甜味就能留在心里了。对了,我把胰脏也捐给你啦——骗你的,其实是造血干细胞啦。但医生说,这样我们的血液就会变成同一个味道,像樱桃糖一样甜。

下次见面时,你要请我吃真正的樱桃哦。”

信纸的背面,画着棵枝繁叶茂的樱桃树,树下站着两个歪扭的小人,一个戴着棒球帽,一个扎着马尾辫,手里都拿着玻璃罐。你抬起头,看见小院的樱桃树开得正盛,粉红色的花瓣落在信纸上,像谁撒了把碾碎的樱花。

现在你每天都会吃一颗樱桃糖。甜味在舌尖化开时,你总能听见林小满的声音,她说:“喂,陈默,这次的糖没骗你哦,是真的樱桃味。”

操场边的樱桃树今年结了果。你摘了颗最红的,放在玻璃罐里,和那些输血记录单、樱桃糖纸放在一起。阳光透过玻璃,把所有东西都染成了粉红色,像极了那年秋天,校医室窗台上的那罐“樱桃止疼片”,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谁把春天封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