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钢丝绳上的舞者

林耀东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车间里刚刚凝聚起来的、热火朝天的生产氛围。

“请问，苏雪晴小姐在这里吗？”

门卫室里的王会计，透过小窗户看到门口那辆光可鉴人的黑色奔驰轿车和车旁那位气质卓然、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公子哥时，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哆哆嗦嗦地探出头，声音结巴得不成样子：“苏…苏小姐？不…不在…她没在厂里…”

林耀东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王会计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审视和疏离，让王会计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晾在太阳底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林耀东没再理会他，目光转向车间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里面传出的、略显刺耳的缝纫机噪音颇为不悦。

他抬步，竟是要直接走进厂区。

“哎！这位同志！您不能进去！里面在…在生产！”王会计慌了神，下意识地想阻拦，但被林耀东身后那位穿着黑色夹克、面无表情的随从目光一扫，立刻噤若寒蝉，缩回了门卫室。

林耀东的脚步不疾不徐，踏在略显粗糙的水泥地上，却仿佛踩在云端。他走进车间大门，目光扫过略显拥挤、堆放着半成品布料和线轴的工作区域，扫过那些穿着朴素工装、正埋头操作着老旧缝纫机的女工们，最后落在那台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发出沉重喘息和哒哒声的GN1-1包缝机上，以及正在机器旁大声指导工人、动作麻利泼辣的秦红梅身上。

他的出现，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冰水。车间里原本紧张有序的节奏瞬间被打乱。工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惊讶、甚至带着一丝局促不安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天外来客”。机器的噪音似乎都降低了几分。

秦红梅正手把手教一个新来的女工调整线张力，察觉到气氛不对，猛地抬起头。当看清站在车间门口、如同画报里走出来的林耀东时，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一股本能的警惕和属于女性的直觉让她瞬间绷紧了神经。

这个男人，太“不一样”了。那身剪裁完美的米白色西装，那副闪着冷光的金丝眼镜，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疏离感，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看似温和，扫过车间时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不太值钱的旧物。

“这位同志，你找谁？”秦红梅放下手中的布料，挺直腰板，走上前，声音不卑不亢，带着厂里管事的泼辣劲儿，试图挡住林耀东进一步深入车间的脚步。

林耀东的目光终于落在秦红梅身上。他微微颔首，动作优雅，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你好。我找苏雪晴小姐。请问，她在哪里？”

“雪晴姐不在厂里。”秦红梅回答得干脆利落，心里却咯噔一下。果然是找苏雪晴的！联想到陈哥提过的只言片语和特区时雪晴姐的反常，秦红梅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就是那个什么林副厅长的公子！他来干什么？兴师问罪？还是……要把雪晴姐带走？

“不在？”林耀东眉梢微挑，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眼神却更沉了几分。他目光扫过秦红梅身后那台老旧轰鸣的机器，以及周围那些带着好奇和一丝戒备目光的工人，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看来，雪晴确实很‘热心’，为了帮助朋友，连这种…环境都能忍受。”

他的话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在秦红梅和所有工人的心上。“这种环境”——赤裸裸的轻视！

秦红梅的火爆脾气瞬间被点燃了！她柳眉倒竖，刚要发作，却猛地想起陈江河现在面临的巨大压力，想起全厂人的饭碗都系在那两千件订单上！她硬生生把冲到嘴边的怒骂咽了回去，脸上挤出一个同样没什么温度的笑容：“这位同志，我们厂虽然地方小，设备旧，但大家伙儿心齐，都在认认真真干活，凭本事吃饭！雪晴姐帮我们，是看到我们陈厂长有本事，厂子有希望！不知道您是哪位？找雪晴姐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转告。”

秦红梅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维护了厂子和陈江河的尊严，又点明了苏雪晴是自愿帮忙，同时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去。

林耀东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秦红梅一眼，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泼辣直率的“车间女工”，说话竟也颇有章法。他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依旧平淡：“我是林耀东，雪晴的朋友。既然她不在，那就不打扰了。”他刻意强调了“朋友”二字，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亲密和宣示意味。

他转身欲走，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侧过头，目光再次扫过那台老旧的GN1-1包缝机，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更深了：“对了，提醒你们陈厂长一句。特区那份报纸，虽然是小报，但影响已经出来了。省里有些领导很关注。做生意，尤其是想跟外国人做生意的，名声很重要。别为了点蝇头小利，把路走窄了，还连累了不该连累的人。”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在随从的陪同下，迈着从容的步伐离开了车间。那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很快发动，悄无声息地驶离，只留下一股淡淡的、高级轿车特有的皮革和香氛味道，以及车间里死一般的沉寂和压抑。

林耀东的话，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地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尤其是最后那句“连累了不该连累的人”！矛头直指苏雪晴！

“妈的！什么东西！”一个年轻工人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就是！装什么大尾巴狼！”

“雪晴姐帮我们，关他屁事！”

工人们小声议论着，脸上充满了愤懑和不平。林耀东那毫不掩饰的轻视和威胁，反而激起了大家同仇敌忾的情绪。

秦红梅站在原地，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林耀东的话，不仅侮辱了厂子，侮辱了陈哥，更是在警告他们离苏雪晴远点！那份特区小报的污蔑，竟然已经传到了省里？还引起了“领导关注”？这背后，是不是也有这位林公子的“功劳”？

一股冰冷的寒意和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压过了愤怒。她知道，更大的麻烦来了！

**>>>厂长办公室，绝境中的推演。**

陈江河对车间门口的短暂风波一无所知。他正深陷在数字和困境的泥沼中。桌上摊着几张写满密密麻麻算式和物资清单的稿纸，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

原料！资金！人力！设备！

四个巨大的赤字如同四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陈哥！”秦红梅猛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尚未平息的怒意和浓浓的忧虑，“刚才……”

“原料！红梅！我们最缺的是原料！”陈江河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急迫，直接打断了秦红梅的话。他根本没注意秦红梅的脸色，全部心神都系在眼前的生死线上。“仓库里那点库存，加上刚清点出来的，满打满算只够做五百件！还差整整一千五百件风衣的布料！一千五百米！纯棉卡其布！波波夫指定的克重和色号！一点都不能错！”

他用力拍着桌上的清单：“本地国营布厂，我问过了！订单排到三个月后！加急？没门路想都别想！而且价格死贵！我们这点钱，塞牙缝都不够！其他小厂…要么质量不稳定，要么根本生产不了这种规格的料子！”

秦红梅看着陈江河焦灼的样子，刚到嘴边的关于林耀东的事情又咽了回去。现在，没有什么比解决原料问题更紧急！

“陈哥，要不…我们降低点标准？用其他类似的布……”秦红梅试探着问。

“不行！”陈江河斩钉截铁，“波波夫是冲着我们的质量和诚信下的单！第一次合作就用替代品？那等于自掘坟墓！以后也别想再接到他的订单！这条路，想都别想！”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在纸上那几个被反复划掉的地名上扫过：上海？太远，时间来不及！广州？特区刚回来……等等！特区！

陈江河脑中灵光一闪！他猛地想起在特区工业展览馆时，好像看到过一个来自江浙地区、专门做高档纺织品的展位！叫什么…“海通纺织”？对！就是这个名字！当时他还留意过，他们的展品里有类似克重的纯棉卡其布！而且，那个展位的负责人似乎很健谈，还递过名片！

陈江河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在随身的帆布包里翻找起来！在一堆杂乱的纸张和名片中，他果然翻到了一张印制简洁的名片——海通纺织有限公司，许建华，销售经理。地址是浙江嘉兴。

“嘉兴！离我们不算太远！火车一天多就能到！”陈江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红梅！你立刻去火车站！买最快一班去嘉兴的票！不！买两张！我跟你一起去！现在！马上！”

“现在？”秦红梅一愣，“厂里…”

“厂里有晓芸姐盯着！技术流程你都分解清楚了，让李强带着大家按标准练！机器…机器暂时应该还能撑住！”陈江河语速飞快，不容置疑，“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必须抢在时间前面！拿下这批布！否则，一切都完了！”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收拾桌上的文件，将那几张关键的原料需求规格单塞进包里，又抓起桌上那个装着全厂最后一点流动资金的布包（林晓芸刚刚送来的），塞进怀里。

“可是陈哥，钱…钱不够啊！”秦红梅急道，“这点钱，连五百米的布都买不到！”

“我知道！”陈江河的眼神变得如同孤狼般狠戾，“所以，我们得赌！赌这个许经理愿意给我们账期！赌我们能说服他，先发货，后付款！用这份外贸订单做抵押！”

先货后款？用订单抵押？秦红梅倒吸一口冷气！这简直是钢丝绳上跳舞！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没时间犹豫了！走！”陈江河一把拉起还在震惊中的秦红梅，大步流星地冲出办公室！

**>>>车间，暗流下的坚守。**

林晓芸看着陈江河和秦红梅如同旋风般冲出办公室，消失在厂门口，心中充满了担忧。她知道，陈江河一定是去为原料拼命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到车间，拿起秦红梅留下的工艺分解单和作业指导书，大声招呼着工人：

“大家别停！继续练！尤其是三线锁边！陈厂长和红梅去给大家找米下锅了！咱们在家要把刀磨快！把功夫练熟！等原料一到，立刻就能上阵！不能让厂长的心血白费！”

工人们被林晓芸的话重新点燃了斗志。是啊，厂长在最前面拼命，他们在家更不能掉链子！车间里再次响起密集的哒哒声。李强带着几个小伙子，更加卖力地围着那台GN1-1练习，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工装。

然而，没人注意到，在车间角落堆放废弃布料的阴影里，一双怨毒的眼睛正死死盯着那台轰鸣的机器，以及正在指导新人的林晓芸。

是王会计！他脸色苍白，眼神闪烁，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是刚才林耀东离开时，他的随从“不经意”丢在他脚边的！纸条上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和一句话：“想拿回你被王友福坑的钱，打这个电话。”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扭曲的贪婪在王会计心中交织。林公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嘉兴，海通纺织厂，谈判桌前的豪赌。**

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在夜色中疾驰。硬座车厢里，陈江河毫无睡意。他借着昏暗的灯光，反复看着那份海通纺织的产品目录和原料规格单，大脑在飞速运转着谈判策略。秦红梅靠在他肩膀上，疲惫地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风尘仆仆的两人终于站在了海通纺织厂那颇具规模的大门楼前。与江河制衣厂的寒酸不同，这里厂房崭新，机器声隆隆，透着一种蓬勃的活力。

在门卫室报了许建华的名字，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才被一个穿着蓝色厂服的工作人员带到了一间还算宽敞的会客室。

又等了快一个小时，就在陈江河的耐心快要耗尽时，会客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正是名片上的许建华。

“哎呀，陈厂长是吧？幸会幸会！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辛苦了！”许建华热情地伸出手，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漫不经心。

“许经理，幸会！冒昧打扰！”陈江河压下心中的焦躁，脸上堆起笑容，用力握住对方的手。他迅速切入正题，将波波夫的订单合同副本、规格书以及带来的样品风衣递了过去。

许建华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合同，当看到“波兰外商”、“2000件”、“信用证支付”等字样时，眼神才稍稍认真了一些。他拿起那件样品风衣，仔细摸了摸面料，又翻看内衬和锁边，点了点头：“料子是我们厂出的，没错。这款米色卡其布，克重和色号都要求挺高，属于我们厂的特供系列，产量不大。”

“正因为要求高，品质好，我们才慕名而来！”陈江河抓住机会，语气诚恳而急切，“许经理，我们急需一千五百米这种布！时间非常紧！订单交货期卡死在六十天！您看……”

许建华放下衣服，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哎呀，陈厂长，这有点难办啊。这种特供布，订单都是排好的。现在下单，最快也得排到…两个月后了。”

两个月？！陈江河的心猛地一沉！那黄花菜都凉了！

“许经理！我们等不了两个月！”陈江河身体前倾，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恳切，“您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挤一挤？或者…我们愿意加价！加急费！多少您开个价！”

“加价？”许建华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江河，“陈厂长，这不是钱的问题。主要是生产安排，都是定死的。而且…”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试探，“你们这种小厂，第一次接这么大的外贸单，风险不小啊。万一…后面资金链断了，或者外商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我们这布压手里，损失可不小。”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在试探我们的资金实力和抗风险能力！

陈江河心中冷笑，脸上却更加诚恳：“许经理，您的顾虑我能理解！这样，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和实力，我们可以支付一部分定金！剩下的货款，等我们收到外商的信用证，立刻全额支付！绝对不拖欠！”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全厂最后家底的布包，推到许建华面前，“这里是三千块！先做定金！不够的部分，我们打欠条！用这份外贸订单做抵押！如果到期我们付不出钱，这批布您随时收回！我们绝无二话！”

三千块？定金？欠条？抵押订单？

旁边的秦红梅听得心惊肉跳！陈哥这是把家底和未来全押上了！

许建华看着桌上那沓厚厚的大团结（十元钞票），又看了看陈江河那份盖着外文印章的订单合同，眼神闪烁不定。显然，陈江河的“豪赌”让他有些意外，也有些心动。这笔生意利润不小，而且对方把姿态放得这么低，风险似乎…也在可控范围？

他沉吟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权衡利弊。会客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陈江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终于，许建华停止了敲击，抬起头，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商人的精明和算计：

“陈厂长，年轻人有魄力！我老许就喜欢跟你这样的爽快人做生意！这样吧，定金三千，我收下！剩下的一万两千块货款，打欠条，用订单抵押！布，我可以想办法从其他订单里给你挤出一千五百米！但是……”

他话锋一转，竖起三根手指：

“第一，交货期不能拖！三天！我只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必须来车把布拉走！过期不候，定金不退！”

“第二，价格！按我们特供布的底价，不能再低！一毛钱都不能少！”

“第三，保密！这事儿不能声张！对其他客户，就说你们是提前预订的！”

三天！一万两千块！三天后拉布！

每一个条件都如同重锤砸下！但陈江河没有任何犹豫！

“好！许经理！一言为定！”陈江河猛地站起身，斩钉截铁！他拿起笔，在许建华早已准备好的空白欠条和抵押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走出海通纺织厂大门时，嘉兴的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陈江河看着手中那张盖着海通厂公章、写着三天后提货的提货单，感觉这张薄薄的纸片重逾千斤。

原料，终于抢到了！虽然代价巨大，虽然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第一步，他赌赢了！

“红梅，你留下！”陈江河将提货单小心地贴身收好，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守着这里！三天后，准时提货！我立刻赶回厂里！筹钱！找车！三天！只有三天！”

秦红梅看着陈江河布满血丝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用力点头：“陈哥放心！我就算拼了命，也把布看住！一根线都不会少！”

陈江河最后看了一眼海通厂高大的门楼，转身，毫不犹豫地冲向火车站的方向。他的身影在细雨中显得单薄而坚韧，如同一个在钢丝绳上疾行的舞者，脚下是万丈深渊，而前方，是唯一的生路。

**>>>下集预告：倒计时72小时！**

一万两千块巨款何处寻？陈江河能否在三天内创造筹钱奇迹？

林耀东的“关注”升级，省里调查组的阴影悄然降临？

王会计在恐惧与贪婪中挣扎，他拨通了那个神秘电话…

老机器GN1-1在超负荷运转下发出最后的哀鸣！技术危机全面爆发！

秦红梅独守嘉兴，遭遇海通厂变卦？还是更阴险的截胡？

陈江河的“钢丝舞”，能否在狂风暴雨中跳到终点？

敬请期待《重启1984：我的黄金时代》第四十五章——**惊雷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