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
功课繁重的夜里,她常端了荸荠糖水搁在我案角。瓷碗底压着张字条:“喝三口,歇一霎”——墨迹旁还画着打哈欠的小猫。我搁笔时,总见她蜷在沙发里读书,绒毯半掩着膝头,书页翻动的轻响合着墙角的蛩鸣,竟奏出奇妙的安宁。偶尔我咳嗽两声,她便从书里抬起头,睫毛在灯下扑闪如倦鸟的翅,无声地将温水推到我手边……
夏阳
窗棂间漏进的朝霞,给她的侧脸镀了层薄金。她总爱坐在藤椅上梳头,木齿划过青丝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般轻柔。我笑她发间总沾着枕畔的茉莉香,她却拈起梳下的落发,绾成一个小圈儿托在掌心:“哥哥瞧,这是昨夜月亮赠我的银环呢。”眸子里漾着溪水似的清亮。
冬阳
霜花结满窗玻璃的清晨,她总蹑足先起。灶膛噼啪响着,铝壶嘴吐出白气,氤氲里浮动着米粥的甜香。见我呵着手踱进厨房,她便踮脚抹开窗上雾气,指尖在冰凌间游走。不过三两下,竟现出一枝横斜红梅,瓣上还栖着只圆胖的雀儿。“哥哥的寒窗该有春色呀”,她回眸时睫毛凝着细碎水珠,笑窝漾开暖意,竟比灶火更灼亮。
秋收
霜降前三日,田垄浮起白纱般的呵气。
阿蘅立在稻埕翻晒新谷,木耙起落间,稻浪漾出碎金波纹,将她的蓝头巾染作晚霞色。几粒稗子沾在颊边,随梨涡深陷而颤动,恍若秋虫栖上熟透的海棠果。忽有风过,场畔乌桕树纷撒丹砂籽,她仰首张臂——衣襟兜住的嫣红籽实,原是秋神遗落的璎珞。
晨炊最见时令之韵。
灶上陶甍焖着山栗,蒸汽顶得甍盖“咯咯”轻跳,似雀喙啄打窗纸。她蹲身添柴,火光在瞳仁里酿成两泓枫浆。“听!栗壳裂声赛过爆竹哩。”话音未落,素手已探入白雾,指尖拈出的棕亮栗肉,焦纹如老陶器冰裂,甜香却似打翻蜜瓮。忽见窗台遗着半只霜柿,她灵巧地剜取冻凝的橘红晶肉,摁进滚烫的麦饼夹层——冷热交迸的脆响,竟是秋声凝成的琥珀。
午后携她采菱,木盆划破荻花荡。
残荷支离的梗骨刺破水面,划出道道墨痕。她俯身捞摸,青衫肘部早被菱角刺刮出经纬,洇湿处贴紧肌肤,透出藕节般的玉色。忽而惊呼:“好大一支并蒂菱!”紫红菱角出水时带起淤泥,腐草腥气混着菱叶清气扑面,她却笑吟吟掰开硬壳,雪嫩菱肉贴上我舌尖的刹那,寒塘秋色倏然在唇齿间复活。
暮烟漫上苎麻地时,她坐在井台捣练。
木杵捶打青石的闷响惊起寒鸦,砧上白布随节奏簌簌震颤,布纹里渗出的水痕蜿蜒如叶脉。隔壁阿嬷隔墙抛来新摘的晚菊:“染秋裳正合用!”她便掐下鹅黄花瓣投进染缸,沸水里浮沉的菊瓣,恰似千百只金蝶溺在夕照中。待月牙爬上晾竿,那匹刚展的菊纹布随风鼓荡,清苦香气便裹着星子跌进院落。
最揪心是夜雨叩窗那晚。
柴房漏雨浸湿备冬的薯干,她擎着陶盆四处接漏,水珠砸盆底的叮咚声竟编成一支《雨霖铃》。及至五更雨歇,她忽从檐溜下掬起半捧水,水中游着迷路的纺线娘:“莫怕,这就送你归荻丛。”残灯映她提裙涉水的背影,麻鞋踩碎积水里的月影,涟漪散作满塘银鳞。
破晓推门,但见竹匾排满院心——
薯干重铺于匾,赭褐色薯片排列如鳞甲,缝隙间撒着新炒的橘皮末防潮。她蜷在藤椅里酣睡,膝头摊开的《农书》夹满叶签:丹枫作笺,银杏为扣,乌桕籽串成殷红的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