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到晃眼的墙面，鲜红的圆头手术灯持续的亮着，映照着灯下人来回踱步的身影，死寂一般的夜，窗沿的风从高处缝隙灌了进来。林秀英拢了拢单薄的外套，快3月了，倒春寒冷得让人发颤，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手术室外等候的扶手。
钱南生赶到时带进一股辽阔滨海的咸腥味，他手里的透明塑料袋装着两盒高铁站买的树菠萝，亚热带气候才有的产物娇气得很，这会已经沁出了果糖，软塌得很。几个橙子从另一个袋子的豁口里滚出来，在裹着消毒水气味的瓷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手术同意书，是我代你签的。”林秀英撇开头，紧盯着依然没熄灭的手术灯。水珠掠过脸上细纹沟壑的缝隙，百般愁肠在肚子里打转，终是无法言语。
“喝了很多酒，胃出血，加上对方逃逸，送来晚了，右腿坏死，要保命，只能截肢......”
钱南生蹲在地上捡橙子的手停了下来，露出的脖子爆出青筋，低着声道：“项目部赶着收尾，风塔前天才验收完......”
“上周五晚上。”林秀英突然转过脸，睫毛上的细丝清晰可见，“我突发心肌缺血，给你打了整整十八通电话。”
她伸手揪着丈夫的外套拉链，里面深蓝色的工装露出醒目的公司标志。钱南生看着妻子从自己手上拎过那袋树菠萝扔在椅子上。
“海上信号不好，接近验收，突击检查特别多......”
“项目比我重要？比儿子重要？”林秀英透着酸楚的笑声惊动了走廊上的声控灯，时亮时灭。
“从小，家长会你在爬风塔，运动会你在沉桩作业，现在儿子截肢了，你手机里还不忘存满风叶检验测速报告再回来！”她抽掉钱南生的手机，瘦削的指节叩在丈夫的手机屏幕上，锁屏输入密码界面亮起，壁纸竟是蓝色海域上并排而列的巨大白色风叶，而不是儿子结婚时拍的唯一一张全家福。
林秀英把手机摔在地上，玻璃碎裂声里混杂着钱南生的解释：“秀英，风机不能停，每停一天，那老百姓的万家灯火就......”
“那我们家的灯呢？早就灭了。”
林秀英把碎裂的手机塞回他的手里，那年儿子结婚的照片在蛛网裂痕中四分五裂，“你手机里这张照片，是儿子结婚时拍的，我给你存的，你却不曾打开。钱南生，我总劝儿子别怪你，你出海不易，可如今，谁来劝我？”
钱南生僵在原地，碎裂的屏幕缝隙里还藏着林秀英滴落的泪。
走廊尽头传来护士急促奔忙的脚步声，红色的手术灯随之熄灭，戴着绿色头巾的医生走了出来。
林秀英顾不上抹泪，双手震颤，幽幽眼神期待着医生口中的答案。
“手术很成功，胃出血止住了，但短期只能借助管道流食，右腿截肢后，伤口要完全愈合再考虑接假肢吧。病人还没醒，需在ICU观察一晚，明天再送回病房。”医生摘下口罩说。
钱南生朝医生连连道谢，林秀英看到护士推着儿子的病床转到ICU，快步跟了上去。
“儿啊，我的儿.....”林秀英看着白色被子下空荡荡的右腿，趴在床沿痛哭不止。
“家属请你冷静一下，我们要转ICU了。”钱南生上前扶着林秀英，病床被推进了ICU，只能透过玻璃张望。
林秀英甩开钱南生，瘫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无物，彷如被抽掉了三魂七魄。
钱南生拿着单据，去窗口缴了费，刚交完转身就看见瘦小清秀的儿媳妇推着婴儿车，身上还背着一个。
儿子结婚后，儿媳生了龙凤胎，他一直觉得这是老天爷给家里最大的福报，没曾想，这份福报太大，不是谁都能吃得消的。
“爸......”儿媳素来胆小，家里也是儿子说了算，此时没了主意，也只能一个劲的哭着。
钱南生接过婴儿车，孙子和孙女都睡得沉，可爱的脸蛋圆滚滚的，他还是孩子们出生时回来见过，项目一去三年，转眼孙子孙女都三岁了。
他把婴儿车的车顶轻轻盖下，轻推着婴儿车进了电梯。
“你婆婆不是让你在家带着孩子别来吗？医院到处是细菌，回头影响到孩子就更麻烦了。”
钱南生替她提过手上的妈妈包，到了ICU门口，林秀英看见儿媳来了，立马背过身去用衣袖擦拭着眼泪。
儿媳背着孩子，径直跑到ICU窗外四处搜寻着丈夫的身影，眼睛最后落在中间那全身插满了管子，脸上伤痕斑驳的男人身上。病榻上的他，似乎右边被单凹下去，仿佛下面是空的一般。
林秀英和钱南生面面相觑，谁都不愿上前告知她真相。
儿媳背上的孩子隐隐动了一下，她抹去眼泪，转身看向公婆。
钱南生按住想要上前的林秀英，让她把婴儿车推到一旁，拉过儿媳，朝ICU望了一眼，深吸口气说：“孩子，爸跟你说个事，你得有心理准备。”
儿媳瞧了眼眼神闪烁的婆婆，凝重神情的公公，心下明白了几分，双手胶着，默默点了点头。
钱南生感觉心里的血管经络在沸腾奔涌，清了清嗓子说：“源清他，伤势太重，胃出血止住了，这阵子进食都是胃管流食，还有，他，右腿坏死，为了保命，只能，截掉了。”
钱南生低着头，不敢看儿媳的反应，走廊静得让人生畏，如同他时常深夜在甲板上吹着风，海风掠过，万物沉寂，只余海水在兴风作浪。
没有想象中的哭闹和声嘶力竭，钱南生颤巍着抬起头，只见儿媳冷笑着，眼泪随着皮肉抽搐漱漱而落。
儿媳轻拍着背上有些闹腾不安的孩子，朝钱南生说道：“从今往后，他没了腿，这工作肯定没了，我没工作，俩孩子还那么小，这，这可怎么办啊？以后，我们得怎么过活啊？”
林秀英站在婴儿车前，后背抽泣得微微颤抖，钱南生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摸索出烟盒，对上墙上的禁止吸烟，又生生塞回了袋子里。
“你也不用担忧，源清不能干活，我还在，今后这个家，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肇事者那边也必须赔偿给我们，以后是会难一些，但有我在一天，绝不会叫你们挨饥抵饿。”
夜灯映在钱南生布满沧桑痕迹的脸，坚毅的眼神落在那只听得见监测器电波声此起彼伏的IC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