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断指上的黎明

铅灰色的浓烟,像无数条肮脏的巨蟒,从林立的烟囱口里喷涌而出,盘旋着,绞缠着,最终沉重地沉降下来,窒息了整座城市。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煤灰的铁锈气,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源自无数角落的腐烂气息。这就是叶卡捷琳诺达尔,一座被工厂沉重的喘息声所统治的城市。巨大的厂房如同钢铁浇铸的巨兽,蹲伏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发出永不停歇的轰鸣、嘶吼和撞击声。这声音无处不在,钻进每一道墙缝,渗进每一寸土地,最终压进每一个在此挣扎求生的胸膛里,变成一种沉闷的、挥之不去的钝痛。

我,沙币·别洛夫,十四岁的骨头在破旧的棉袄里格格作响,试图对抗着二月里刀子般的寒风。棉袄早已磨得油亮发硬,袖口和前襟绽开了口子,露出里面灰败发黑的棉絮,像垂死的伤口。脚上的毡靴又大又破,脚趾在里面冻得麻木,每一次踏在坚硬冰冷的冻土上,都像踩在碎玻璃上。我缩着脖子,把脸埋进那几乎失去保暖作用的衣领,和父亲大沙币·别洛夫一起,汇入清晨向工厂涌去的人流。人流沉默,只有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在寒冷的空气里碰撞。一张张脸,在黎明前最浓重的灰暗里,如同水底的石块,刻满了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父亲走在我前面半步,他宽阔的背脊曾经像山一样可靠,如今却微微佝偻着,旧外套的肩膀处磨得几乎透亮,随着他沉重的脚步一起一伏。我能闻到他身上隔夜的劣质伏特加气味,浓烈得盖过了工厂区的污浊。

“跟紧点,沙币,”父亲头也不回地嘟囔,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铁锈,“别像头走丢的羊羔。”他吐出一口浓痰,落在冻得梆硬的地面上,瞬间凝结成一小块脏污的冰。我默默点头,加快脚步,试图汲取父亲身上那点微弱的热气,以及一点点……属于“家”的、残破不堪的幻觉。

我们的家,蜷缩在工厂围墙外那片被称为“乌鸦窝”的贫民窟深处。它不过是几块朽烂的木板和油毡勉强拼凑起来的窝棚,歪斜地倚靠在一堵同样歪斜的砖墙上。棚顶漏风,墙壁透亮,冬天像冰窖,夏天是蒸笼。门板早已变形,关上后依然露着几道能塞进手指的缝隙。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汗馊味、隔夜饭菜(如果有的话)酸腐气味的浊浪就扑面而来,足以让人窒息。

母亲玛丽亚正蹲在角落里唯一的光源——一个用破铁皮罐头盒改成的、冒着呛人黑烟的简易油灯旁。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她瘦削的肩膀嶙峋地凸起,像两块被风化的石头。她正用力搓洗着堆在木盆里、颜色灰暗得看不出原貌的衣物。盆里的水浑浊不堪,飘着可疑的泡沫。她听见门响,抬起头。那张曾经年轻、或许还曾美丽过的脸,如今只剩下枯槁的轮廓,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疲惫到近乎熄灭的眼睛。她的嘴唇干裂,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极轻、极深的叹息。那叹息,比门外呼啸的寒风更冷,仿佛抽走了窝棚里最后一丝暖意。

“玛丽亚……”父亲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可能都羞于承认的怯懦。他避开母亲的目光,脱下那件破外套,胡乱地扔在角落一堆同样破旧的杂物上。外套下,是他那件磨得发亮的、打着厚厚补丁的粗布工作服。母亲没有回应,只是更用力地搓着盆里的衣物,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布满冻疮裂开的口子和被碱水浸泡后留下的红痕。

棚屋一角,用几块砖头垫高的破木板上,蜷缩着我七岁的妹妹卡佳。她小小的身体裹在一条薄得透光的旧毯子里,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发出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声咳嗽都让她瘦小的身体剧烈地弓起,像一条离水的鱼。那声音在死寂的窝棚里显得格外刺耳、揪心。她的小脸烧得通红,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清晰可见,嘴唇干裂起皮。我走过去,蹲在她旁边,笨拙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惊人,那热度透过我的指尖,一直灼烧到我的心里。

“卡佳……”我轻声唤她,声音干涩。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那双原本应该清澈的大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水汽和痛苦,茫然地看了我一下,又疲惫地闭上,只剩下急促而艰难的喘息。我抬头看向母亲,喉咙发紧:“妈……卡佳烧得更厉害了。”

母亲搓洗的动作猛地顿住。她背对着我们,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油灯的黑烟在她头顶盘旋,那背影在昏暗中凝固成一尊绝望的雕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艰难地抠出来:“药……钱呢?”她终于转过头,目光越过我,钉子一样钉在父亲身上,“瓦西里,买药的钱呢?”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无数次失望磨砺出的冰冷质问。

父亲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正低头费力地系着工作服上一颗摇摇欲坠的扣子,闻言动作停住了。他慢慢抬起脸,那张被伏特加和沉重生活侵蚀得粗糙肿胀的脸上,肌肉扭曲着,混合着烦躁、羞愧和一种被逼到角落的困兽般的暴戾。他避开母亲的目光,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在辩解,又像是在诅咒。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裤袋深处,那里曾经揣着昨天发下的、微薄得可怜的工钱。但此刻,那个口袋和他此刻的表情一样,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被揉搓得发皱的轮廓。

“没了!听见吗?没了!”父亲突然爆发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咆哮,震得棚顶的灰尘簌簌落下,“昨天那点钱,够干什么?连只耗子都喂不饱!该死的工头克扣……该死的……”他挥舞着拳头,像是在击打无形的敌人,但挥舞的动作很快失去了力量,只剩下徒劳的颤抖。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变成了含混的呜咽,眼神涣散地扫过卡佳烧红的小脸,扫过母亲枯槁的面容,最终死死地盯住地上那块他刚刚吐出的、已经冻硬的浓痰,仿佛那是他全部困境的根源。他的肩膀彻底垮塌下来,那点虚张声势的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灰烬般的颓丧和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他像个被戳破的皮囊,慢慢地、沉重地滑坐到冰冷的泥地上,双手深深插进油腻的头发里,发出沉闷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父亲那声咆哮抽走了最后的支撑。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父亲,也不再看我们。她重新蹲回那盆污水边,发疯似的搓洗起来。那双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在冰冷刺骨、浑浊不堪的脏水里激烈地搅动、揉搓、捶打,水花四溅,溅湿了她额前散落的花白头发,也溅湿了她灰暗的、布满泪痕的脸颊。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急促的、近乎痉挛的搓洗动作,以及水花沉闷的拍击声,在死寂的窝棚里回荡,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心碎。那是一种无声的、用尽全力的绝望挣扎,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愤怒、无助和卡佳滚烫的体温,都在这盆冰冷刺骨的脏水里搓洗干净、彻底湮灭。

我僵在原地,像一截被冻透的木头。卡佳滚烫的额头带来的灼痛感还留在指尖,父亲那声困兽般的咆哮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母亲无声的疯狂搓洗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我的神经。棚屋里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霉味和绝望,艰难地挤进肺叶,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卡佳又开始咳嗽,那声音撕扯着,仿佛要把小小的肺叶都咳出来。我伸出手,想再摸摸她,指尖却僵硬地停在半空,不敢触碰那份灼热。

父亲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动作粗鲁得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粗暴地抓起了他那件破旧的外套,胡乱地裹在身上,用力地、仿佛要把所有的憋闷都发泄在门板上一般,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漏风的破门。

“走!”他对着我吼了一声,声音沙哑而短促,不容置疑。寒风裹挟着工厂区的烟尘和冰冷,瞬间灌满了小小的窝棚,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将母亲佝偻搓洗的侧影投射在斑驳的墙上,扭曲、放大,像一个巨大的、无声控诉的幽灵。

我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卡佳。她小小的身体在剧烈的咳嗽后微微抽搐着,毯子滑落了一角,露出细瘦得可怜的胳膊。母亲依旧背对着我们,只有那激烈起伏的肩膀和疯狂搓洗的动作,是她唯一的语言。一股冰冷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我内心那道脆弱的堤坝,恐惧、担忧、还有一丝对父亲粗暴命令的怨恨,瞬间淹没了我。我几乎是逃也似的,低着头,冲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冲进了外面灰暗冰冷的黎明。

寒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穿透了我单薄的破棉袄,刺进骨髓。我打了个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父亲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前面,他那佝偻的背影在灰蒙蒙的晨雾中显得异常沉重而决绝,仿佛要甩掉身后的一切。我小跑着跟上,不敢落后半步。通向工厂大门的路泥泞不堪,结着冰碴,混杂着煤灰和不知名的污秽,在无数双同样破旧的靴子践踏下,变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泥泞沼泽。空气里的硫磺味和铁锈味更浓了,浓得化不开,带着一种金属的腥甜,顽固地钻进鼻腔,黏在喉咙深处。巨大的厂房轮廓在浓烟和灰雾中若隐若现,像匍匐的史前巨兽。那永不停歇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不再是背景,而是化作了有形的实体,撞击着耳膜,震动着脚下的大地。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咚咚地撞击着胸腔,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恐惧和厌恶的冰冷感,从脚底沿着脊椎一路爬升,让我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工厂大门如同巨兽贪婪张开的、锈迹斑斑的大口。门口站着监工小人·伊万诺维奇,一个矮壮如橡木桶的男人,裹在一件厚实的、沾满油污的羊皮袄里。他嘴里叼着一支劣质卷烟,烟头在昏暗中明灭,映亮了他那张坑坑洼洼、写满刻薄的脸。一双浑浊的小眼睛像两道冰冷的缝隙,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低头匆匆走进工厂大门的工人,仿佛在清点一群待宰的牲口。

父亲在我前面,几乎是本能地,在那双眼睛扫过来时,深深地弯下了腰,肩膀缩得更紧了,脚步也变得急促而卑微。格里高利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父亲身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父亲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轮到我了。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努力缩起肩膀,低下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不起眼一些。但格里高利那令人不适的目光还是像粘稠的沥青一样黏在了我身上。他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直喷到我的脸上,呛得我一阵咳嗽。

“呵,小沙币,”他阴阳怪气地开口,声音油腻而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昨晚没让你家那点破事耽误睡觉吧?今天可别像你那个废物老子一样,干起活来像没睡醒的娘们儿!”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引得旁边几个路过的工人偷偷瞥来目光,又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一股猛烈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愤怒。我猛地抬起头,撞上格里高利那双充满恶意和嘲弄的小眼睛。我想反驳,想冲他吼叫,想用我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咒骂这个吸血鬼。但就在我要张嘴的瞬间,父亲粗糙的大手猛地从后面伸过来,铁钳一样死死攥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剧烈的疼痛让我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闭嘴!阿廖什卡!”父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严厉,在我耳边响起。他手上传来的力量和他声音里的恐惧,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刚刚燃起的怒火,只剩下屈辱的冰凉和身体被钳制的疼痛。我被迫低下头,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格里高利看着我们父子俩的反应,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嗤笑,像是破风箱在抽动,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滚进去吧!别堵着门!看着点机器,小崽子,别把自己当废铁卷进去喂了轧辊!”他故意用靴子重重地踢了一下旁边沾满油泥的门框,发出沉闷的响声。

父亲几乎是拖着我,踉跄地走进了工厂那巨大、幽暗、如同地狱入口般的门洞。身后,格里高利那令人作呕的嗤笑声和工人们麻木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连同那无处不在的机器轰鸣,像沉重的铁链,再次牢牢地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一进入车间,那巨大的声浪便如同实质的海啸般迎面扑来,瞬间吞噬了一切。不再是模糊的轰鸣,而是无数种声音狂暴地搅拌在一起:蒸汽管道尖锐刺耳的嘶鸣,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沉重铁锤反复砸落在地基上的闷响,每一次都让脚下的钢板平台随之震颤,仿佛整个建筑都在痛苦地呻吟;巨型飞轮高速旋转带起的、撕裂空气的呼啸声,令人头皮发麻;还有无数链条的哗啦声、齿轮咬合的咔嗒声、金属摩擦的刺耳尖叫……它们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疯狂地冲击着耳膜,撕扯着神经。空气灼热而污浊,混杂着浓重的机油味、烧红的金属味、汗水的酸馊味和一种类似臭鸡蛋的硫化物气味。巨大的车间屋顶下,高悬的、沾满油污的电灯散发出昏黄的光线,仅仅能照亮机器庞大狰狞的轮廓和附近一小片区域,更远处则隐没在翻滚的蒸汽和浓重的阴影里,如同巨兽深不可测的脏腑。

我被父亲粗暴地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这片钢铁丛林。巨大的阴影在蒸汽和灯光中扭曲蠕动,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噬人。最终,我们停在了一台庞大得令人窒息的怪物面前——这就是我每天工作的地方,一台老旧的、专门轧制粗钢条的轧钢机。它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由粗壮笨重的铸铁框架构成,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永远也擦不干净的黑色油泥和氧化铁皮。两根巨大无比、布满螺旋纹路的轧辊,此刻暂时静止着,冰冷而沉默。但我清楚地知道,当它们一旦开始转动,那种力量足以碾碎一切血肉之躯。轧辊下方,是用来喂送炽热钢坯的狭窄入口,如同巨兽贪婪的咽喉。轧辊后面,则是刚刚被挤压成型、还散发着灼人热浪的暗红色钢条吐出的地方。

我的工作,就是在这地狱般的咽喉旁,做一个“喂料工”。在另一头,老工人米哈伊尔爷爷佝偻着腰,用一把巨大的铁钳,夹起在加热炉里烧得通红的钢坯,像夹着一块烧熔的太阳。他需要极其精准而迅速地将这沉重的、散发着死亡热力的钢锭,喂入那狭窄的轧辊入口。而我的任务,则是守在这入口旁边,用一个沉重的铁钩,随时准备着,在钢坯偶尔卡住或者位置不正时,冒着被飞溅的炽热铁屑烫伤的危险,用尽全力将它拨正,推进那无情的轧辊之间。一旦失误,或者动作稍慢,后果不堪设想——要么是价值不菲的钢坯报废,招来监工格里高利的毒打和克扣;要么……就是我自己被那旋转的巨轮卷入,或者被飞溅的钢水熔渣击中。

“看好!眼睛别离开轧辊口!”父亲几乎是吼着在我耳边命令,机器的轰鸣让他必须这样。他指了指那狭窄、幽深的入口,又指了指我脚边那把沉重的铁钩,钩柄已经被磨得光滑油亮。他的眼神复杂,有严厉,有担忧,还有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深重的疲惫。交代完这句,他便匆匆离开,走向车间另一头他负责的吊装区,他的背影很快被弥漫的蒸汽和巨大的机器阴影吞没。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灼热污浊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我弯下腰,捡起那把冰冷的铁钩。它的沉重和冰冷,与我此刻内心的沉重和冰冷交织在一起。我强迫自己把目光死死钉在那黑暗的轧辊入口上,仿佛那就是我全部的世界,唯一的锚点。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但更强大的,是一种麻木的、被驯服般的顺从——为了卡佳的药,为了母亲眼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不至于彻底熄灭,我必须站在这里,成为这钢铁巨兽的一部分,无论它多么冰冷,多么危险。

机器重新启动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汽笛长鸣撕裂了空气,紧接着是沉重的齿轮咬合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巨大撞击声。整个车间的地面猛地一颤。那两根静止的、冰冷的巨大轧辊,如同被唤醒的恶魔之眼,开始缓缓地、沉重地转动起来。起初是缓慢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迟滞感,发出低沉的、如同骨骼摩擦的隆隆声。油污在它们巨大的表面上被挤压、涂抹。很快,在强大动力的驱动下,它们的速度越来越快,螺旋纹路在昏黄的灯光下变成模糊的、飞速旋转的漩涡,发出尖锐刺耳的、撕裂空气的呼啸!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噪音,它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直钻进人的脑髓深处。

“来了!”远处传来米哈伊尔爷爷一声嘶哑的吼叫,声音在机器的轰鸣中显得如此微弱。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只见米哈伊尔爷爷佝偻的身影在灼热的气浪中奋力向前。他双臂肌肉贲张,脖子上青筋暴起,正用那把巨大的铁钳,死死夹住一块刚从加热炉里拖出来的钢锭。那块钢锭通体透亮,散发着刺眼的白炽光芒,边缘甚至呈现出一种近乎融化的、流动的金黄色!它像一个被囚禁的小太阳,散发着恐怖的高温,空气在它周围剧烈地扭曲、沸腾,发出滋滋的响声。即使隔着十几步远,那股灼人的热浪也扑面而来,瞬间烤干了我脸上的水分,刺得眼睛生疼流泪。

米哈伊尔爷爷的脚步踉跄而沉重,每一步都像在对抗无形的阻力。他艰难地将这团狂暴的、足以熔化钢铁的光与热,一步步推向那飞速旋转的轧辊入口——那巨兽贪婪的、黑暗的咽喉。

“稳住!米哈伊尔!”工头格里高利不知何时幽灵般地出现在不远处,双手叉腰,冲着老工人咆哮,脸上没有丝毫对高温的畏惧,只有赤裸裸的催促和冷酷,“对准!快!别磨蹭!”

终于,那块炽热到令人无法直视的钢锭被艰难地送到了入口边缘。米哈伊尔爷爷猛地发力,试图将它精准地送入那狭窄的缝隙。但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或许是钢锭过于沉重,或许是老工人的力气在高温下透支,又或许是轧辊入口边缘凝结的冰冷铁渣阻碍了一下,那白炽的光团在入口处猛地顿住了!它没有顺利滑入,而是歪斜地、危险地卡在了飞速旋转的轧辊边缘!

“该死!”米哈伊尔爷爷发出一声惊恐的咒骂,试图用铁钳调整,但钢锭卡得太死,他那点力量根本无法撼动。

“钩子!小崽子!快!”格里高利的尖叫声如同鞭子抽打在我背上,充满了暴戾,“动手!不然扣光你们全家的面包钱!”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米哈伊尔爷爷惊恐扭曲的脸,格里高利那张因暴怒而涨红、如同恶鬼般的脸,周围工人投射过来的、混杂着恐惧和麻木的目光,还有那卡在死亡边缘、白炽刺眼、散发着地狱熔炉般高温的钢锭……所有的一切,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巨大的恐惧像冰水灌顶,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想逃,双脚却像被焊死在地板上。

卡佳烧红的小脸和母亲无声搓洗的绝望背影,猛地撕裂了恐惧的冰层,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格里高利那句“扣光面包钱”像毒蛇的信子舔过我的耳膜。一股比恐惧更原始的、混杂着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力量猛地从我身体深处炸开!

“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喊出了声,或许那只是被机器轰鸣彻底淹没的嘶吼。我完全凭着本能,像一颗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头,朝着那地狱的入口猛扑过去!右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沉重的铁钩朝着卡住的白炽钢锭狠狠捅去!

铁钩的尖端触碰到了那熔岩般的表面。

时间在那一刻被彻底撕裂。没有声音,或者说,任何声音都被那瞬间爆开的、纯粹的光与热所吞噬。世界变成一片刺目的、燃烧的白色。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恐怖高温,顺着冰冷的铁钩,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的手掌、手臂!那不是灼烧,那是瞬间的、彻底的毁灭!

“滋啦——!”

一声极其短促、尖锐的爆响,如同热油泼在冰上。紧接着,是一阵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暴雨击打铁皮的“噼啪”声!

我看到,或者说,我的神经末梢在彻底毁灭前,传递回最后一丝恐怖的画面:铁钩接触钢锭的部位,瞬间变得通红、软化!而我的右手,那只紧握着铁钩的、属于十四岁少年阿廖沙·别洛夫的手,仿佛被投入熔炉的蜡像,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被那白炽的光芒和无法想象的高温,吞噬、融化、汽化!先是皮肤和肌肉,然后是骨头……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大脑,又像无数把电锯在疯狂地切割撕扯我的神经!那痛苦如此纯粹,如此巨大,瞬间就淹没了我的意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灼热的黑暗和一种身体被彻底撕碎的错觉。

然后,是巨大的冲击力。铁钩在接触的瞬间似乎引发了某种反弹或者爆炸——也许是钢锭表面凝结的渣壳突然崩裂。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顺着钩柄传来,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砰!”

我被这股巨力狠狠地抛飞出去,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破布,重重地砸在几米开外冰冷、油腻的金属地板上。后背和地面撞击的钝痛,在右手的毁灭性剧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世界在旋转、颠倒、碎裂。机器的轰鸣声变得遥远而扭曲,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视野里是翻滚的蒸汽、昏黄的灯光、巨大的机器阴影,以及一片混乱晃动的人影。刺鼻的铁锈味、皮肉烧焦的可怕糊味,还有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塞满了我的鼻腔和喉咙,让我窒息。

剧痛终于冲破了最初的麻木和空白,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每一寸神经。它从我的右臂残端——那里已经感觉不到“手”的存在,只剩下一个疯狂喷涌着滚烫液体的、血肉模糊的创口——猛烈地爆发出来,沿着手臂、肩膀,狠狠撞击着我的大脑!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足以撕裂灵魂的痛楚。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身体像被扔上岸的鱼一样剧烈地抽搐、弹动。喉咙深处发出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非人的嚎叫,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却被淹没在车间永不停歇的轰鸣里。

“手……我的手……”意识在剧痛的漩涡中浮沉,只剩下这个破碎的念头,如同绝望的呓语。

模糊的视野边缘,我看到那根沉重的铁钩,连同我那已经消失不见的右手,一起掉落在离我不远的地上。钩柄的末端,还粘连着一小段焦黑、扭曲、冒着青烟的东西……那曾经是我的手指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侧过头,呕吐起来,吐出的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

混乱中,几张模糊的脸凑近了。是米哈伊尔爷爷那张布满沟壑、写满惊恐和悲痛的脸,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泪水,嘴唇哆嗦着,似乎在喊我的名字。还有几张其他工人的脸,同样惊恐,带着深切的同情和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有人试图按住我疯狂抽搐的身体,有人撕下身上肮脏的布条,手忙脚乱地想要捆扎我右臂那喷涌鲜血、惨不忍睹的断口。

“天哪!阿廖什卡!孩子!”米哈伊尔爷爷带着哭腔的嘶喊断断续续地穿透轰鸣,“快!压住!压住!血!止不住的血!”

“让开!都滚开!”一声粗暴的咆哮盖过了所有声音。是格里高利·伊万诺维奇。他挤开人群,像一座移动的肉山,脸上没有丝毫悲痛,只有极度的烦躁和一种被麻烦事打扰的暴怒。他那双浑浊的小眼睛像毒蛇一样扫过我在地上痛苦翻滚的身体,扫过那血肉模糊的断臂,最后落在那截连着铁钩的焦黑残肢上,眼神冰冷得如同看着一堆需要清理的工业垃圾。

“废物!小废物!”他朝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恶狠狠地咒骂着,“蠢得像头猪!连这点活都干不好!眼睛长在屁股上了吗?”他猛地转向旁边惊恐的工人,咆哮道:“愣着干什么?想看他死在这儿弄脏地方吗?拖走!拖到医务室去!快!别他妈在这儿碍事!”他抬起穿着厚重皮靴的脚,不耐烦地踢了踢旁边一个工人的小腿肚。

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我残存的意识。每一次心跳,都像有烧红的烙铁在断腕的伤口上狠狠烫过。被两个工人架起胳膊拖行时,身体每一次颠簸,都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粗糙的地面摩擦着我的后背和腿,冰冷的油污渗进破棉袄,但这一切都远不及右臂那空荡荡的、疯狂叫嚣着的剧痛。医务室?那不过是个散发着劣质酒精和腐败纱布气味的、冰冷的铁皮棚子。里面那个醉醺醺的、手指发颤的“医生”帕维尔,只会用脏兮兮的锯子处理断肢,然后用烧红的烙铁粗暴地封住伤口,美其名曰“消毒止血”。

“不……不去……”我发出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呻吟,身体本能地抗拒着被拖向那个地方。每一次挣扎都耗尽力气,换来更剧烈的疼痛和眩晕。

“阿廖沙!坚持住!孩子!”米哈伊尔爷爷佝偻着腰,一路小跑跟在旁边,他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油腻、打着补丁的破旧上衣,手忙脚乱地、徒劳地试图裹住我不断涌出温热血浆的断臂。那件破衣服瞬间就被浸透,变成了沉重的、暗红色的包袱。他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深深的沟壑流淌,混合着汗水和油污。

“米哈伊尔爷爷……”我虚弱地喘息着,剧痛让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他花白凌乱的头发和那双盛满浑浊泪水的眼睛。

终于,我被拖进了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铁皮棚子。冰冷的水泥地面。一张蒙着污秽不堪皮革的“手术台”。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劣质酒精味、血腥味和一种陈腐的、类似烂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那个叫帕维尔的“医生”果然在,正歪倒在一张破椅子上打盹,脸颊通红,鼾声如雷,身上散发着浓烈的伏特加气味。一个脏兮兮的铁皮桶放在角落,里面浸泡着几把形状可疑、沾着黑褐色污迹的工具。

格里高利粗暴地踢了踢帕维尔的椅子脚:“醒醒!醉鬼!有活了!”

帕维尔猛地惊醒,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我血肉模糊的断臂上。他打了个浓烈的酒嗝,摇晃着站起来,眼神浑浊不清,脚步虚浮。他咕哝着:“又……又一个倒霉蛋?啧……”他走到那个铁皮桶前,在里面哗啦哗啦地摸索着,捞出几件工具——一把锈迹斑斑、沾着不明污垢的锯子,一把同样肮脏的钳子,还有一个用铁丝缠绕固定着木柄、前端烧得通红的烙铁头。

看到那烧红的烙铁,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甚至暂时压过了肉体的剧痛。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是比断手本身更可怕的、活生生的酷刑!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帕维尔含糊不清地命令着,拿着那把锈锯子朝我走来,眼神麻木得像在准备切割一块木头。

“不!不——!”我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疯狂地挣扎起来,像一条被扔上砧板的鱼。架着我的两个工人用尽全力才勉强按住我。

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我看到米哈伊尔爷爷猛地扑到了“手术台”边。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帕维尔拿着锯子的手腕,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地哀求:“帕维尔!看在上帝的份上!用点吗啡!求你了!他还是个孩子!给他一点……一点止痛的吧!求求你!”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痛苦和哀求而扭曲变形。

帕维尔的动作顿住了,他布满血丝的醉眼看了看米哈伊尔爷爷,又瞥了一眼旁边抱着胳膊、一脸不耐烦的格里高利。格里高利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吗啡?贵着呢!工厂的钱不是给这种废物糟蹋的!快点弄完,别耽误工夫!”他催促着,仿佛在处理一件亟待清理的工业废料。

帕维尔耸了耸肩,甩开米哈伊尔爷爷的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听见了?忍着点吧,小子。”他不再犹豫,将那把锈迹斑斑、沾满污垢的锯子,直接压在了我断臂处那参差不齐、血肉模糊的骨茬和烂肉上!

“啊——!!!”

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的大脑!那锯子切割的,不再是血肉和骨头,而是我活生生的灵魂!冰冷的锯齿摩擦着断裂的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每一次拉动都带起一蓬细碎的血肉碎末。我的身体在几个工人的压制下疯狂地弹跳、抽搐,喉咙里发出非人的、濒死的惨嚎,眼泪、鼻涕、口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涌出。眼前彻底黑了,又猛地亮起一片血红的光斑。世界在崩塌,在旋转,只剩下那永无止境的、撕裂一切的剧痛。

这酷刑般的切割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终于,帕维尔停下了锯子。他拿起那把同样肮脏的钳子,粗暴地夹住我断臂上残留的、被锯得参差不齐的碎骨和撕裂的神经、血管,用力地拉扯、拧断!每一次动作都带来新一轮地狱般的折磨。

“准备烙铁!”帕维尔喘着粗气命令。有人立刻将那个烧得通红的烙铁头递到他手里。那烙铁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死亡的红光,周围的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

米哈伊尔爷爷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当那烧得通红的烙铁,带着一股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按在我刚刚被锯断、还在渗血的创面上时……

“滋——!!!”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白烟猛地腾起。无法言喻的痛苦瞬间达到了顶点,然后……一切都消失了。我的意识,像一根被烧断的琴弦,在一声无声的爆响中,彻底绷断、熄灭。黑暗,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终于仁慈地降临,吞噬了一切。

……

冰冷。无边的冰冷,从四面八方侵蚀着我残破的身体。

我是在哪里?地狱吗?为什么地狱也这么冷?像卡佳发烧时身体滚烫,而我却冻得发抖……卡佳……

意识像沉在冰冷海底的碎片,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漂浮。沉重的眼皮仿佛被冻住了,每一次试图睁开,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右臂……那里不再是纯粹的、撕裂灵魂的剧痛,而是一种沉重的、深不见底的麻木,像一块不属于我的、冰冷的巨石,死死地压在我的身体上。麻木深处,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持续不断地穿刺、搅动,每一次心跳都让这痛楚在麻木的海洋里掀起一波新的、冰冷的浪潮。

喉咙里干得像着了火,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味和剧烈的刺痛。我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一丝眼皮。

昏黄的光线刺入眼帘,模糊不清。过了好一会儿,视野才勉强聚焦。低矮、倾斜的棚顶,熟悉的、布满霉斑的木板……是家。乌鸦窝的那个窝棚。油灯微弱的光线在角落里摇曳,像垂死的萤火虫。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霉味、汗馊味,但此刻,却多了一种极其陌生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浓烈的劣质酒精气味——它们顽固地附着在我身上,附着在空气中,附着在……我右臂那沉重无比的麻木感上。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母亲玛丽亚坐在我旁边一张用破木箱搭成的矮凳上。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花白凌乱的头发和佝偻得如同折断树枝般的背脊。她枯瘦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布的一角垂落下来,微微颤抖着。她的肩膀在无声地、剧烈地起伏。没有哭声,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身体内部发出的、如同老旧风箱破裂般的抽泣声。那声音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父亲瓦西里,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僵硬地站在窝棚那扇漏风的破门边。他背对着我,面对着门板上的缝隙和外面无边的黑暗。他宽阔的肩膀不再佝偻,反而绷得笔直,紧绷得像是随时会断裂的弓弦。他的一只拳头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微微颤抖。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要站到地老天荒。他身上散发出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沉重的、几乎凝固的绝望,还有一种被压抑到极限、即将爆发的、毁灭性的暴怒。

角落里,传来卡佳细弱游丝的咳嗽声。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小猫的呜咽,却像烧红的针,一下下刺在我心上。她还活着……还在发烧……药……

我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落向我的右侧。那里,本该是手臂延伸的地方。厚厚的、肮脏的、被血和脓液浸透的破布,被粗糙地缠绕包裹着,一直裹到接近肩膀的位置。布条外面,渗出了大片大片暗褐色、接近黑色的污迹,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的恶臭。布条包裹的形状,在靠近手肘的地方,突兀地……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圆钝的、被污血浸透的末端。

我的……右手……真的……没有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酷地切割着我残存的意识。没有歇斯底里的崩溃,没有嚎啕大哭。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感官。那麻木的巨石下,深埋的痛苦似乎暂时被冻结了。世界变得异常安静,连卡佳的咳嗽声、母亲的抽噎声、门外呼啸的寒风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我像一个漂浮在无边冰海上的孤魂,看着自己这具残破的躯壳,看着棚顶摇摇欲坠的霉斑,看着油灯微弱跳动的火苗,看着母亲无声抽动的肩膀和父亲那凝固着暴怒的背影。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父亲那尊石像终于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棚内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半边脸的轮廓。那半边脸,如同被斧头粗暴劈砍过的岩石,僵硬,冰冷,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当他的目光终于落到我身上,落到我右臂那被肮脏布条包裹的断口时,那双眼睛里瞬间翻涌起的东西,让我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战栗。那不是悲伤,不是怜悯,甚至不是愤怒。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彻底的空洞和……死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在看到儿子残肢的那一刻,彻底地、无可挽回地熄灭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断臂的布包,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只攥紧的拳头颤抖得更加厉害,指甲深陷的地方似乎渗出了暗红的血丝。

突然,他猛地抬起那只紧握的拳头,不是冲向我,也不是冲向任何人,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了他身边的、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板!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响,在死寂的窝棚里炸开!腐朽的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木屑飞溅。那饱经风霜的木板,竟被他这一拳硬生生砸穿了一个窟窿!凛冽的寒风瞬间从破洞中灌入,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也将父亲破碎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上,扭曲成一个巨大而狰狞的阴影。

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她的脸上泪痕纵横交错,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无助,看向父亲砸穿门板的拳头——指关节处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父亲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保持着那个击穿门板的姿势,拳头还嵌在破洞里,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濒死的、困在陷阱里的野兽,发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他的目光,穿过门板上的破洞,死死地投向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工厂区永恒的黑暗。那目光里,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油灯的火苗在寒风中挣扎了几下,顽强地重新站稳,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圈。这微弱的光,照亮了窝棚里绝望的景象:母亲无声的泪痕,父亲嵌在破门里流血的拳头,角落里卡佳烧红的小脸和痛苦的咳嗽,还有我……那包裹在肮脏破布下、已然消失的右手。

右臂断口处,那深埋于麻木之下的剧痛,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苏醒。不再是尖锐的撕裂感,而是一种沉重的、缓慢的、带着灼烧余烬的钝痛,随着每一次心跳,一波波地蔓延开来,啃噬着我的神经。这痛楚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将我漂浮的意识一点点钉回这具残破的躯壳。

母亲终于动了。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她没有再看父亲,也没有看我,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挪到那个破旧的木盆边。盆里,依旧是浑浊发黑的脏水。她重新蹲下,拿起盆里一件同样灰暗破旧的衣物,开始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搓洗起来。水花沉闷地溅起,落在她同样灰暗的裙子上,留下更深的污渍。她的动作不再疯狂,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死寂般的麻木。那搓洗的声音,单调而固执,在窝棚压抑的寂静中回响,仿佛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锚点。

父亲终于将嵌在破门里的拳头拔了出来。木刺深深扎在皮肉翻卷的伤口里,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几小点迅速凝结的暗红。他看也没看那伤口,只是任由手臂垂在身侧,鲜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缓慢地坠落。他依旧背对着我们,像一堵沉默的墙,隔开了窝棚内外的黑暗。只有那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呼吸声,暴露着这具躯壳内无声的风暴。

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再次落在那被污血浸透的断臂布包上。它像一个丑陋的、无法回避的耻辱烙印。一种冰冷的、尖锐的认知,比断臂的钝痛更清晰地刺穿了我:我完了。我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能扛起生活重担的人了。我成了累赘,成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上,最后一根压垮一切的稻草。卡佳的药……母亲的叹息……父亲眼中熄灭的光……格里高利那张刻薄的脸……那飞速旋转的、吞噬一切的轧辊……

“主啊……”一个微弱、干涩、完全陌生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像砂纸摩擦。连祈祷都变得如此艰难,如此空洞。后面的话语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气音。我们早已被神遗忘在这片被烟囱和机器统治的炼狱里。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时刻,卡佳微弱的声音从角落的阴影里传来,带着高烧的呓语和剧烈的咳嗽间隙的喘息:“……冷……哥哥……好黑……”

这细弱的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窝棚里凝固的绝望。母亲搓洗的动作骤然停住,肩膀剧烈地一颤。父亲那堵沉默的背影,也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我艰难地、用尽全身仅存的一丝力气,试图转动脖颈,看向卡佳的方向。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她小小的身体在破毯子下蜷缩成更小的一团,瑟瑟发抖。

“主啊……”那个干涩的声音再次试图从我口中挤出,但这一次,连气音都消失了。只有无声的呐喊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卡佳……卡佳……

窝棚外,寒风依旧在乌鸦窝狭窄泥泞的巷道里尖啸穿梭,卷起地上的煤灰和碎屑。巨大的烟囱群在浓重的夜色里沉默地矗立着,依旧喷吐着永不枯竭的、污浊的浓烟。那烟尘翻滚着,遮蔽了本就稀疏的星光,最终与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工厂的轰鸣,那永恒的背景音,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重而疲惫的喘息,穿透冰冷的墙壁,持续地、单调地震动着。它宣告着黑夜的统治远未结束,而黎明,在这片被烟尘和绝望笼罩的土地上,似乎永远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冰冷的词汇。

我的目光,越过父亲僵硬的背影,透过门板上那个被他拳头砸穿的、不规则的破洞,投向外面无边的黑暗。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尽头,在工厂巨大烟囱群狰狞的剪影上方,天空依然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的铅灰色。没有星光,没有曙光,只有工厂烟囱口永不熄灭的、暗红色的火光,在浓烟中时隐时现,像巨兽永不闭合的、充满嘲弄的独眼。

我残存的左手手指,在冰冷的、油腻的破毯子下,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但抓住的,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和右臂断口处传来的、如同潮汐般永不停歇的、沉重而灼烫的钝痛。

门洞外,铅灰色的天空下,巨大的烟囱剪影沉默地刺向天际,像无数根冰冷的手指,指向一个没有答案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