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偏殿的烛火摇曳,将堆积如山的古籍图册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蛰伏的鬼魅。空气里弥漫着旧纸的尘埃与墨锭研磨开来的微苦气息。黄角与楼辕各自伏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看似沉浸于“营造古法”的考订之中。
楼辕正对着摊开的一卷前朝宫苑水法图,眉头紧锁,心思却早已飞远。他强迫自己回忆永隆六年前后京畿防卫的细节,试图在浩如烟海的记忆碎片里找到一丝与牧家惨案相关的异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页,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这个世界的真实触感。对21世纪的思念,如同深夜的潮汐,在无人处汹涌而来。他的家,他的书案,那些他耗尽心血写就却可能永远无法出版的研究手稿……还有他平静的晚年设想,在图书馆温暖的阳光下翻看自己著作的模样……这一切,是否还存在?是否还有人记得那个叫楼缘的历史学家?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时刻,在黄角脑中那个来自2178年的微型芯片里,正无声地流淌着关于他“身后事”的冰冷数据流。
黄角的芯片功能远超楼辕的想象。它不仅记录和分析当前时空的数据,更拥有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跨时空信息“嗅探”能力——如同在时间长河的堤岸上,捕捉下游飘来的、属于特定“事件”的涟漪碎片。这些碎片信息并非实时影像,而是经过算法筛选、编译后的摘要性报告和关键数据节点,如同未来世界发送给过去的“新闻简报”,只是接收者只有黄角一人。
此刻,芯片正在黄角的意识深处,推送着一条条让他这个未来人也感到心惊肉跳的信息:
【主题:历史学家楼缘失踪事件-时间线扰动评估报告】
事件核心:公元21世纪著名历史学家楼缘,于其住所内离奇失踪。现场无入侵痕迹,无斗迹象,个人物品(均完好。最后一次被监控捕捉为进入卧室休息。
时间锚点:失踪时间点与当前所在时空坐标(大顺朝永隆九年)存在显著熵值波动关联,关联强度:β级(中度扰动)。
社会影响:
学界震动:楼缘的失踪引发历史学界广泛猜测与讨论。其未完成的《大顺兴衰考》手稿被视为重大损失。围绕其研究理论的争议加剧。
舆论发酵:媒体广泛报道,“历史学家离奇失踪”成为热点话题。阴谋论盛行,主要方向:1)因其研究触及某些隐秘历史真相遭灭口;2)涉及国家机密研究被秘密转移;3)超自然事件(时间旅行、外星人等)。公众对“大顺史”的关注度激增。
官方结论:经多方调查无果,最终以“意外失踪,原因不明”结案。其住所被封存,手稿及研究资料移交国家历史档案馆“特殊事件”库封存。
遗产处置:因其无直系亲属,其名下房产、存款、版权等由指定学术基金会托管,用于资助大顺史研究。其书房被原样保留于基金会内,作为“楼缘纪念室”。
后续影响(时间线扰动观测):
楼缘的失踪及其研究引发的争议,客观上促进了对大顺朝历史的深度挖掘和档案解密进程。部分其生前提出的、曾被视为“边缘”的观点(如牧家惨案疑点、贺朝阳死亡时间线的矛盾性)获得更多学者关注和重新审视。
其“失踪事件”本身成为21世纪未解之谜之一,被写入相关档案,并催生了一批以此为背景的文艺作品(小说、电影、纪录片)。其形象被部分神化,成为“为历史真相献身”的象征符号。
关键扰动点:楼缘所著《大顺兴衰考》中关于“顺世祖晚年对首辅楼辕猜忌导致其病逝归途”的核心论点,因作者失踪及后续研究推进,在学界受到更严峻挑战。新发现的零散史料(来源存疑)暗示楼辕结局可能更为复杂,甚至……存在“非自然”因素?此论点目前争议极大,尚无定论,但已对主流历史叙事构成潜在冲击。扰动评级:γ级(高度关注)。
黄角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一丝冰冷的怜悯。他看着对面那个眉头紧锁、正努力回忆着“历史”细节的年轻人。楼辕,或者楼缘,他此刻正为了回到那个“家”而殚精竭虑,却不知道在那个“家”里,他早已被宣告“失踪”,成为了一个被讨论、被争议、甚至被神化的“符号”。他那平静晚年的梦想,在时间线的另一端,已经化为泡影,只留下一间被封存的书房和一个未解的谜团。
更让黄角心惊的是那条“关键扰动点”!楼辕关于“自己”结局的论点正在被动摇,甚至有指向“非自然”因素的迹象!这像是一个来自未来的、充满恶意的回响,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不仅在篡改着当下的历史,还在试图抹去或扭曲他们这些“闯入者”在时间长河中的印记!
“楼翰林,”黄角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将一份真正的工部匠人名录推到楼辕面前,指着其中一处,“你看永隆六年这一批调入京畿营造司的匠人名册,似乎……有些名册对不上?”
楼辕猛地回神,压下心中翻涌的乡愁,立刻凑近查看:“嗯?此处墨迹有涂改痕迹……还有这个籍贯……”他很快被拉回了眼前的谜题。
黄角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中却如同压着万钧巨石。他该告诉楼辕吗?告诉这个来自21世纪的灵魂,他在未来的痕迹已被定义为“失踪”,他的家成了纪念馆,他的理论正被质疑,他梦想的晚年早已化为乌有?告诉他,他的“消失”本身,已经成为了扰动历史的一部分?
不。现在不行。
楼辕眼中那为了“回去”而燃烧的微光,是支撑他在这杀机四伏的宫廷中坚持下去的重要支柱。如果这支柱崩塌了……黄角不敢想象后果。在找到真相、找到可能的归途之前,这个残酷的现实,只能由他独自背负。这或许是来自未来的“同乡人”之间,一种无声的、沉重的保护。
芯片继续推送着冰冷的报告摘要:
【楼缘纪念室访问记录】:访问者多为历史学者、学生及对其失踪事件感兴趣的公众。常有鲜花置于其书桌前。
【相关影视作品片段截取】:一部名为《消失的历史学家》的纪录片片段,旁白肃穆:“……楼缘教授的失踪,如同他毕生研究的大顺朝历史一样,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他带走了未解的答案,却点燃了探寻真相的火焰……”
【网络舆情关键词云】:“楼缘失踪”、“大顺秘史”、“时间穿越阴谋论”、“未完成的手稿”、“历史真相的代价”……
这些来自未来的碎片信息,如同幽灵的低语,在黄角的意识深处回响。他默默地将这些数据流压缩、归档,标记为最高加密等级。然后,他拿起笔,在面前一张新的演算纸上,看似专注地写下一行行关于星体运行轨道的复杂公式,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微微颤抖的笔尖,正无声地书写着对另一个迷失灵魂的悲悯,以及对那个隐藏在时空幕后的、无形黑手的彻骨寒意。
楼辕依旧沉浸在对匠人名册的核查中,对发生在另一个时空、关于自己的风暴,以及身边这位“未来同乡”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他要查下去,为了回去,也为了解开这缠绕着牧家、贺朝阳、乃至他们自身的血腥谜团。翰林院的烛火,幽幽地映照着两个被时代洪流裹挟的孤独灵魂,一个在明处追寻,一个在暗处背负,共同面对着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未知。
翰林院偏殿的空气依旧沉闷,烛火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将黄角和楼辕的脸分割在明暗之间。楼辕的指尖划过一份誊抄的永隆六年京畿巡防营轮值记录,眉头紧锁,试图从那些枯燥的名字和日期里嗅出阴谋的气息。黄角则看似专注地对着几张复杂的营造结构图,手中的笔偶尔在纸上标注着什么,但他的意识深处,来自未来芯片的数据流正无声地冲刷着他的认知堤岸。
“楼翰林,”黄角的声音低沉,打破了沉寂,他将一份整理好的、关于牧家惨案疑点的分析推了过去。纸上用简体字速写着:
能量残留:惨案核心区域检测到高浓度时空湮灭能量,与阑额事件同源。
技术痕迹:微量物质分析显示存在非本时代常规的助燃剂、特殊金属处理兵器碎屑、提纯硝石气味。
效率悖论:屠杀效率远超“土匪”能力范畴,指向高度专业化、配合无间的杀戮机器。
官方结论漏洞:“黑风寨”流窜作案说辞无法解释上述异常,且后续追剿草率。
楼辕快速扫过,脸色愈发凝重。这些冰冷的分析,如同手术刀般剖开了当年那场惨案的伪装,露出其下狰狞的、超越时代的本质。“果然……不是意外,不是土匪……”他低声喃喃,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目标是牧家?还是……贺朝阳?”他想起黄角之前的猜测,贺朝阳才是两次事件的核心目标。
“目标指向贺朝阳的可能性更大。”黄角在另一张纸上飞快写道,“牧家惨案规模过大,更像是一次彻底的‘清除’或‘震慑’,也可能是目标(贺朝阳)当时恰在将军府的计划外事件。阑额事件则精准得多,目标明确。”他顿了顿,笔锋变得沉重,“但最让我不安的,并非这个。”
楼辕抬头,疑惑地看向黄角。还有什么比发现幕后黑手拥有操控时空能量进行精准谋杀更可怕的?
黄角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要穿透时空的壁垒。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来自未来的、洞悉时间残酷本质的冰冷:
“最让我恐惧的是……**这两件事,似乎并未真正‘改变’历史。或者说,它们改变的部分,被某种力量‘抹平’了。”
楼辕一怔:“抹平?什么意思?”
“根据你的‘历史’,”黄角在纸上重重写下,“牧家惨案未记载,贺朝阳本该死于封后大典。然而现实中,牧家惨案发生了,贺朝阳活了下来。这是巨大的偏差!”
他停下笔,眼中闪烁着芯片高速运算时特有的锐利光芒:“但是,楼翰林,你想想之后发生了什么?”
楼辕顺着他的思路:“之后……皇帝驾崩,贺轩辕登基,牧裕瑶封后,牧梁齐掌军……这些……似乎都按‘历史’在走?”他说到这里,自己也感到了不对劲。
“没错!”黄角的笔迹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感,“牧家满门被灭,只剩下牧裕瑶和牧梁齐。结果呢?牧裕瑶成了皇后,牧梁齐成了手握重兵的边将——这与你所知历史中牧家‘后继有人’的结局,在权力结构的‘结果’上,惊人地一致!贺朝阳活下来了,但她做了什么?她深居简出,性情‘大变’,除了针对我们,似乎并未在朝堂上掀起你‘历史’中本不该有的惊涛骇浪。贺轩辕依旧是那个贺轩辕,牧裕瑶依旧是皇后……宏观的权力格局,核心的历史节点,似乎……并未因这两场惨烈的‘意外’而偏离你记忆中的‘主干道’!”
黄角深吸一口气,仿佛在陈述一个宇宙级的恐怖法则:
“这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这两件事本身,在历史的洪流中,就是微不足道的‘浪花’,无论发生与否,都不会影响最终的‘流向’。牧家是否满门被灭,只要牧裕瑶和牧梁齐活着并走上那个位置;贺朝阳是死是活,只要她不剧烈改变权力核心……那么,对于你那个时代所记录的‘宏观历史’而言,结果是一样的。历史只记录结果,不记录过程里有多少血泪和阴谋。
第二,也是更可怕的一种可能——这两件事,在你所知的‘历史’里,确确实实就是这样发生的!只不过,记录被篡改了!或者……你看到的‘历史’,本身就是不完整的,甚至是被精心‘编辑’过的版本!”
楼辕如遭雷击,浑身冰凉!黄角的话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他作为历史学家的最后一点骄傲和依赖!
微不足道?
还是……历史本身就是谎言?
巨大的荒谬感和虚无感瞬间吞噬了楼辕,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赖以生存的基石,他“回去”的信念,在黄角这番冰冷到残酷的推论面前,摇摇欲坠。
“不……不可能……”楼辕失神地低语,手指深深掐入掌心,“牧家一百多条人命……贺朝阳的死而复生……怎么会是‘微不足道’?怎么会……是历史本来的样子?”
偏殿内的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狰狞而扭曲。窗外,暮色四合,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了下来。寂静中,只有纸张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黄角又一次,将写满惊世骇俗推论的纸张凑近了烛火。
橘色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冰冷的文字,也吞噬着楼辕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他呆呆地看着那跳跃的火苗,仿佛看到了历史的真相,正在烈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虚无的灰烬。
黄角没有告诉楼辕的,是他芯片更深层的恐惧推演:如果“历史不变性”成立,那么他们寻找“回家”方法的努力,是否本身就是徒劳?是否也在那无形力量的“修正”范围之内?他们此刻的挣扎,是否如同落入琥珀的昆虫,所有的动作都只是凝固前最后的徒劳?
这深不见底的寒意,比任何具体的杀机都更令人绝望。它无声地宣告着:他们可能并非在与某个具体的敌人战斗,而是在与整个时空的运行规则本身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