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贼人入夜

静苑深处,那间被严密看守、隔绝了阳光与喧嚣的偏殿,成了阿古拉的囚笼。江枫亲自挑选的心腹侍卫轮班值守,连一只苍蝇都难以飞入。然而,隔绝了外界,却隔绝不了阿古拉心中的滔天恨意。

负责看守的侍卫和送饭的哑婆,每日都能听到囚室内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母狼般的嘶吼和用蛮族语言发出的、最恶毒的诅咒与辱骂。那些破碎而激烈的音节,即使听不懂意思,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刻骨仇恨,矛头直指大顺、皇帝,尤其是……皇后牧裕瑶。

消息一层层传到凤仪宫。

“娘娘,那蛮女阿古拉……日夜咒骂不休,言词……污秽不堪,皆是对大顺及娘娘您的……恶毒诅咒。”心腹宫女低声禀报,脸上带着愤怒和后怕,“看守的侍卫说,她状若疯癫,以头撞墙,若非及时制止……”

牧裕瑶正靠在软榻上,轻轻抚摸着明显隆起的腹部,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她脸上并无多少被辱骂的愠怒,反而蹙起了秀眉,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疑惑。

“日夜咒骂……状若疯癫?”牧裕瑶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阿古拉是细作,暴露被抓,恐惧、愤怒是正常的。但如此不顾一切、近乎自毁的疯狂仇恨,似乎……超出了细作任务失败的范畴。这更像是一种……源于切肤之痛的、不死不休的私仇!

“备辇。”牧裕瑶忽然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哀家要去看看她。”

“娘娘!”宫女大惊,“那蛮女凶戾异常,恐惊扰凤体龙胎啊!”

“无妨。有江枫在侧,她伤不了哀家。”牧裕瑶语气平静,眼中却带着探究的决心。阿古拉眼中的恨意,让她想起了自己。那个血色的夜晚,族人的哀嚎,父母扭曲的尸体……那种仇恨,是能焚毁一切的烈焰。

阴暗潮湿的囚室内,仅有一扇高窗透进微弱的光线。阿古拉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头发凌乱,双目赤红,脸上还带着撞击墙壁留下的青紫。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听到开门的声响,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口那个在宫人簇拥下、挺着孕肚、却依旧雍容华贵的女子——皇后牧裕瑶!

“牧裕瑶!你这虚伪的毒妇!假仁假义的贱人!大顺的走狗!”阿古拉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猛地扑向铁栅栏,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用生硬却充满怨毒的大顺官话嘶吼着,“你不得好死!你们大顺人都不得好死!总有一天,长生天的怒火会把你们烧成灰烬!把我的族人还给我!把我的家还给我!”

她的嘶吼如同泣血,带着无尽的悲怆和绝望,震得整个囚室嗡嗡作响。江枫立刻上前一步,挡在牧裕瑶身前,手按刀柄,眼神冰冷如霜。

牧裕瑶抬手,示意江枫不必紧张。她隔着铁栅栏,平静地注视着阿古拉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她的咆哮:“阿古拉。你的恨,从何而来?仅仅因为你是细作,任务失败?”

“细作?任务?”阿古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眼泪混合着污迹从脸上滑落,“哈哈哈……对!我是细作!是狼主派来的眼睛!但那又如何?!就算没有狼主的命令,我阿古拉也要杀光你们!杀光每一个大顺人!”

她猛地将头重重撞在铁栅栏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鲜血瞬间从额头流下,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嘶声力竭地哭喊:

“我的家!我的部族!我的父母兄弟!都被你们大顺的魔鬼杀光了!就在去年冬天!他们穿着大顺的军服!拿着大顺的刀!烧了我们的帐篷!抢了我们的牛羊!杀光了所有人!连襁褓里的孩子都没放过!我……我躲在死羊的肚子里才活下来!是狼主路过,救了我!给我饭吃,给我衣穿!狼主告诉我,想要报仇,就得活下来!就得成为刺向大顺心脏的刀!所以我来了!我要看着你们大顺的皇帝断子绝孙!看着你们虚伪的皇后一尸两命!看着你们这肮脏的皇宫化为焦土!哈哈哈……”

阿古拉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仇恨而扭曲变形,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刺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那血淋淋的灭门惨祸,从一个蛮族女子的口中控诉出来,带着令人心悸的真实感和毁灭一切的怨毒。

牧裕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不是因为阿古拉的诅咒,而是因为那字字泣血的描述,如同冰冷的钩子,狠狠钩起了她心底最深的梦魇——牧家满门被灭的惨状!那冲天的火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那扭曲的尸体……瞬间在她眼前重叠!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仿佛在汲取力量。看着眼前状若疯魔、被灭门仇恨吞噬的阿古拉,牧裕瑶眼中第一次对这个异族细作,生出了超越敌我立场的、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悲悯。她们都是被仇恨扭曲的孤魂,都被困在名为复仇的血色牢笼里。

“你说……是穿着大顺军服的人?”牧裕瑶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可看清他们的旗帜?样貌?或是……其他特征?”

“特征?哈哈哈……”阿古拉疯狂地笑着,眼神涣散,“魔鬼!都是魔鬼!他们烧杀抢掠的时候,只会在火光里露出狰狞的笑!我只记得……领头的那个人……他的刀……刀柄上镶着一颗……一颗绿色的、像狼眼睛一样的石头!像狼的眼睛!盯着我!一直盯着我!啊——!”她再次发出凄厉的尖叫,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地狱般的夜晚。

绿色的狼眼石刀柄?牧裕瑶的心猛地一沉。这不是寻常将领的佩刀装饰!更像某种……私人信物,或是特定势力的标记!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陷入痛苦回忆而抽搐的阿古拉,没有再问什么,转身对江枫低声道:“看好她。饮食……不要苛待。”说完,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这间充满绝望和仇恨的囚室。那沉重的铁门关闭声,隔绝了阿古拉的哭嚎,却无法隔绝牧裕瑶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回到凤仪宫,牧裕瑶立刻召见了贺轩辕。她屏退左右,将阿古拉的控诉和自己的观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皇帝。

贺轩辕听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混账!竟有人敢冒充我大顺军士,行此灭族绝户的暴行!嫁祸朝廷!挑起边衅!其心可诛!”

牧裕瑶抚着胸口,努力平复因阿古拉描述而翻腾的心绪:“陛下息怒。阿古拉所言,虽是一家之言,且情绪激动,但细节(绿色狼眼石刀柄)清晰,不似凭空捏造。她眼中那种灭门之痛,臣妾……感同身受。”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异常锐利,“此事,与牧家血案,何其相似!手法凶残,目的不明,嫁祸痕迹明显!臣妾怀疑,阿古拉口中的‘大顺魔鬼’,与当年屠戮我牧家满门的幕后黑手,极有可能是同一股势力!他们……就是盘踞在我大顺内部,不断制造血案、挑起纷争、意图颠覆朝纲的‘恶毒瘤疮’!”

贺轩辕眼中寒光爆射!牧裕瑶的推论,如同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嫁祸军队,屠杀蛮族部落,挑起边衅;屠戮当朝大将军满门,制造京畿恐慌……这绝非寻常仇杀或政治倾轧!这是一股隐藏在暗处、以制造混乱和仇恨为食、唯恐天下不乱的恐怖力量!

“裕瑶,你所言极是!”贺轩辕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此獠不除,国无宁日!阿古拉……她现在是我们揪出这条毒蛇的关键线索!”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江枫刻意压低却急促的声音:“启禀陛下!娘娘!有情况!”

贺轩辕和牧裕瑶对视一眼:“进!”

江枫快步走入,单膝跪地:“陛下,娘娘!就在方才,属下安排在静苑附近暗哨发现异常!一个轻功极高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潜入了静苑范围,目标……直指囚禁阿古拉的偏殿!此人极其谨慎,绕开了所有明岗暗哨,只在囚室附近短暂停留,似乎在探查内部动静!属下遵照陛下严令‘只盯不抓’,未惊动他。那人似乎确认了囚室守卫森严但无异常,片刻后便无声无息地退走了!属下已派最精干的影子卫远远缀上,务必查清其落脚点!”

“果然来了!”贺轩辕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充满算计的弧度,“看来狼主很关心他这把‘刀’的安危啊!确认阿古拉只是被囚禁,并未暴露‘假侍寝’的核心机密,甚至还在‘正常’地发泄仇恨……他应该能‘放心’了。”

牧裕瑶也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陛下是想……将计就计?让狼主以为阿古拉尚未招供,他们的秘密尚未暴露?”

“不错!”贺轩辕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如同一位掌控全局的棋手,“既然他们想知道阿古拉的情况,那朕就让他们‘知道’!江枫!”

“臣在!”

“传朕密令:”

“第一,严密控制阿古拉,但让她继续‘骂’!骂得越凶越好!让外面的人都能隐隐听到!给她‘发泄’的机会,甚至可以‘无意中’让她知道,她骂得越狠,朕就越‘烦躁’!”

“第二,对外,阿古拉依旧是‘水土不服,恶疾缠身’,需静养隔离。但看守的‘严密程度’,可以‘不经意’地透露给某些‘有心人’,让他们知道,皇后对此女‘格外重视’,‘深恐其病气冲撞龙胎’,故严加看管。”

“第三,对那个潜入者……放他走!让他把‘阿古拉安然无恙,只是被隔离养病,且仇恨依旧’的消息,带回去给狼主!朕倒要看看,这位‘狼主’得知他的‘心腹’安然无恙,只是暂时失去联系后,下一步……会如何走!”

“臣遵旨!”江枫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领命而去。

贺轩辕回身,握住牧裕瑶微凉的手,眼神坚定而充满力量:“裕瑶,毒蛇已经惊动,开始出洞了。阿古拉这把‘仇恨之刃’,现在握在我们手里。她口中的‘绿色狼眼石’,就是指向幕后黑手的关键线索!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牧裕瑶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腹中胎儿的律动和丈夫有力的心跳。深宫的血色棋局,因为阿古拉泣血的控诉和狼主心腹的潜入,被注入了新的、更危险的变数。但这一次,猎手与猎物的位置,似乎正在悄然转换。他们放出的不是诱饵,而是裹着蜜糖的致命毒药,静待着贪婪的毒蛇,主动咬钩。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却仿佛酝酿着一场足以涤荡一切污秽的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