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稻场上的悲哀

盛夏,蝉鸣,窗外的热气渐渐散去,夜色渐浓,破窗纸下,一盏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了桌上的笔墨。张亦北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坚定,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衫,但他却浑然不觉。

墨色的夜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连聒噪的蝉鸣也沉入寂静。唯有窗棂缝隙漏进的夜风,偶尔掀起卷边的书页,发出窸窣轻响。远处山影化作浓稠的剪影,与天际融为一体,唯有零星几点萤火在荒草间明灭,像是坠入人间的残星。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静音键,只剩油灯芯爆裂的噼啪声,和张亦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织成对抗黑暗的细网。

不知何时,窗纸泛起鱼肚白,油灯的光晕在晨光中渐渐淡去。第一缕曦光刺破云层,斜斜掠过斑驳的墙面,照亮张亦北伏案的侧脸——睫毛上凝着细碎汗珠,在光影里微微颤动。远处山坳腾起乳白色的雾霭,山雀扑棱着翅膀掠过屋檐,衔走最后一片夜色。露水顺着老槐树的枝桠坠落,啪嗒一声砸在石阶上,惊碎了满院寂静。晨风卷着青草香灌进窗棂,吹散了油灯燃尽的灰烬,也轻轻掀开他写满批注的笔记,沙沙翻动的纸页间,新一天的曙光正一寸寸漫过寒窗。

外婆常常坐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眯着眼睛,回忆着过去的时光。轻轻地抚摸着张亦北的头发,然后缓缓地说:“乖孙,外婆年轻的时候,没有翻山越岭的本领,只能望着远处的山峦,想象着山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外婆的声音带着一丝遗憾,张亦北静静地听着,心中涌起一股对未知世界的渴望。他想象着外婆年轻时的样子,或许她也曾像自己一样,对山那边的风景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可是现在,外婆老了,筋骨也不如以前那么矫健了。”外婆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山那边耀眼的风景,我恐怕是再也看不到喽。”

张亦北看着外婆脸上的皱纹,心中不禁有些酸楚。他知道,岁月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但他也明白,外婆的心中依然保留着那份对未知世界的渴望。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外婆讲述的那些关于山那边的故事,那些未曾见过的风景在他的想象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他仿佛看到了高耸入云的山峰、茂密的森林、清澈的溪流以及隐藏在其中的奇妙生物。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愈发强烈,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无法被扑灭。它不断地撩拨着他的心弦,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这种冲动如同汹涌的波涛,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的内心,使他无法再安于现状。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还在朦胧地透过窗户,张亦北便像被上了发条一般,早早地从床上弹起。洗漱完毕后,他便坐在书桌前,开始了一天紧张而充实的学习。与此同时,外婆也开始了她一天的劳作。她瘦弱的身体拖着笨重的背篓,一步一步地走向田间。阳光洒在她那被岁月刻满痕迹的脸上,映出了她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外婆心里清楚,只有把稻子割下来,卖到了钱,孙子的大学学费才有了着落。

外婆弯下腰,熟练地挥舞着镰刀,稻穗在她的手中纷纷倒下。每一刀下去,都像是在为孙子的未来开辟一条道路。她的汗水滴落在泥土里,与稻穗的清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逐渐升高,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张亦北的身上,给他带来一丝温暖。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分心,依然沉浸在学习的世界里,不断地翻阅着各种复习资料,做着一道道练习题。

日头爬上中天,麦田里蒸腾着热浪。外婆佝偻着腰,镰刀在金黄的麦浪里翻飞,汗珠子顺着布满沟壑的脸颊滚落,洇湿了蓝布衫的前襟。当她终于直起酸胀的腰,望着摞得齐膝高的麦捆,这才想起还在屋里复习的孙子。

推开斑驳的木门,热浪裹挟着油墨味扑面而来。张亦北伏案的身影被阳光切成剪影,草稿纸铺满桌面,钢笔尖沙沙游走,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外婆轻手轻脚掀开冰箱,瓷碗里的绿豆汤还浮着碎冰碴,袅袅凉气瞬间驱散了暑意。“歇会儿,喝碗绿豆汤。“外婆布满老茧的手缓缓递过碗,指尖残留着麦秆的清香。她枯瘦的手掌抚过少年后颈,触感像揉着新生的麦苗,“我孙娃这么拼,以后指定有大出息。“张亦北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如星子。冰镇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燥热与疲惫,“外婆放心,等我考上大学,一定带您去城里看看。“窗外的蝉鸣突然密集起来,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祖孙俩相视而笑的眉眼间跳跃。

外婆颤巍巍起身,厨房很快响起油锅爆香的声响。铁铲翻动间,米粉与鸡蛋、青菜在高温中缠绵,浓郁的香气漫过整个院落。当张亦北端起冒着热气的瓷碗,看见碗底还卧着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外婆正倚在门框上,用围裙角擦着汗,眼角的笑纹里盛满了蜜。

少年大口吞咽着喷香的炒米粉,腮帮鼓得老高。外婆就这么静静看着,仿佛要把这画面刻进心里。日光斜斜照进堂屋,在两人身上镀了层金边,将这温馨的瞬间,永远定格成记忆里最暖的画卷。

傍晚时分,太阳渐渐西沉,余晖透过窗户照在张亦北的身上,形成了一道金色的光带。然而,他并没有被这美丽的景色所吸引,而是继续埋头苦读,暮色如潮水漫过山脊时,外婆坐在门槛上,望着西窗下伏案苦读的孙子。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与墙上贴满的奖状、计划表叠在一起,成了老屋最鲜活的风景。

她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藏在内衣口袋里的诊断书,褶皱的纸张早已被体温焐得发潮。肺癌晚期的字样像把生锈的刀,每次触碰都在心头剜出细密的疼。可只要瞥见孙子握着笔的手在草稿纸上沙沙游走,咬着嘴唇思考时露出的虎牙,所有的痛楚都化作嘴角温柔的弧度。“小北,吃块西瓜解解暑。“外婆端着瓷盘挪步过去,刻意放缓的动作掩住了膝盖的隐痛。鲜红的瓜瓤沁着水珠,她挑出最饱满的一块,仔细剔除瓜籽,“慢些吃,别呛着。“看着孙子鼓着腮帮子吞咽的模样,她忍不住伸手抚平少年翘起的发梢,指腹触到他后颈薄薄的汗,心里泛起酸涩的甜。

高考前夜,张亦北被窸窸窣的响动惊醒。月光顺着窗棂流淌,他看见外婆佝偻着背,正往蓝布包袱里塞保温桶。老人指尖反复摩挲着几包红糖,像是在确认是否稳妥,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不得不扶住桌沿,骨节泛白如霜。“外婆?“少年翻身坐起。老人慌忙将咳在掌心的帕子塞进袖筒,转身时已换上慈爱的笑:“我在给你装明日路上的点心。“她走到床边坐下,微凉的手覆在少年手背上,“别怕,放轻松考。“月光勾勒着她凹陷的脸颊,张亦北这才惊觉外婆鬓角的白发不知何时已漫过了整片青丝。

次日清晨,山间还笼着薄雾。外婆执意要送张亦北去县城考场,佝偻的脊背在晨风中摇晃,却把装着鸡蛋饼和凉茶的包袱牢牢背在身后。中巴车发动时,老人踮着脚扒着车窗,将温热的茶叶蛋塞进孙子手里,“饿了就吃,别空着肚子。“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牵挂,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高考第二天正午,毒辣的日头把稻穗晒得蜷起了边。外婆握着镰刀的手微微发颤,喉间腥甜翻涌,却仍固执地弯腰割着稻子。豆大的汗珠滚进眼里,模糊了她望向远处山路的视线——那里是张亦北去往县城考场的方向。外婆本名李小翠是一个生性要强的女人。“翠婶!“牛大壮扛着锄头路过田埂时,正撞见老人突然栽倒在稻茬间。沾着泥的镰刀“当啷“落地,李小翠苍白的脸贴着温热的泥土,身下洇开小片暗红。这个平日总把“我硬朗着呢“挂在嘴边的女人,此刻像片凋零的枯叶,瘫在金黄的稻浪里。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刺得人眼眶发酸。牛大壮攥着皱巴巴的缴费单,粗粝的手指在手机键盘上反复摩挲。他记得李小翠总念叨“别耽误小北考试“,可看着心电监护仪起伏的线条,终于咬牙拨通了班主任的电话:“老师!翠婶在医院,怕是......“考场外的梧桐树下,张亦北攥着班主任递来的手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听筒里牛大壮含混的乡音像把钝刀,一下下剜着心脏。“不可能......“少年喃喃着,眼泪砸在沾着铅笔灰的衣襟上。他蹲在墙角,抱着膝盖剧烈颤抖,满脑子都是外婆深夜咳嗽的身影,还有临行前塞给自己的温热茶叶蛋。“亦北?“刘耀林举着矿泉水瓶的手僵在半空。好友通红的眼眶里盛满惊惶,泪水混着鼻涕糊了满脸,嘴里不断重复着“外婆要死了“。他慌忙扯过纸巾,笨拙地替张亦北擦着脸:“你听我说,医院肯定会治好的!阿姨那么坚强......“

蝉鸣在树冠间炸响,张亦北的呜咽渐渐变成压抑的抽泣。刘耀林揽着好友单薄的肩膀,陪他在树荫下坐了整整一个午休。当预备铃响起时,少年终于抬起头,用袖口狠狠抹了把脸。他望着教学楼的方向,想起外婆塞进行李箱的护身符,想起老人说“我孙娃最有出息“时发亮的眼睛,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走,我们去考试。“

考场的风扇吱呀摇晃,张亦北盯着试卷上模糊的字迹,眼前总浮现出外婆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刘耀林就坐在隔了两排的位置,不时装作不经意地扭头张望。看到好友发白的指节几乎要掐破草稿纸,他悄悄在橡皮上刻下“加油“二字,趁着收卷的间隙,将带着体温的橡皮塞进张亦北汗湿的掌心。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张亦北像被抽走了脊梁般瘫在座位上。刘耀林冲过来拽起好友,把早已收拾好的书包挎在自己肩上:“走,我陪你去医院。“两人跌跌撞撞跑出校门时,暮色正漫过县城的街道,刘耀林生怕张亦北被人流冲散,始终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医院走廊的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张亦北扑到病床前,看见外婆枯瘦的手背上插着输液管,喉间顿时泛起铁锈味。刘耀林默默退到门外,直到护士提醒探视时间结束,才轻轻按住张亦北颤抖的肩膀:“阿姨需要休息,我们明天再来。“

医院里,刘耀林很快成了最特殊的“家属“。他蹲在病房走廊给张亦北泡泡面,用外套裹住微凉的饭盒;深夜听见好友压抑的啜泣,就摸黑递去温热的牛奶;甚至跟着护士学会了调雾化器,笨拙地给李小翠掖好被角:“阿姨您好好休息,小北有我看着呢。“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两个少年并排守夜的身影上镀了层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