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顶戴捐生(1903年冬)

义和拳那场闹哄哄的祸事算是过去了,可留给“济世堂”的伤疤,却像烂了根的疮,怎么也好不了。

匾额上那个刺眼的“妖”字污痕,是费了老鼻子劲擦掉了,可人心里的疙瘩,却越结越大。

街坊邻居见了沈家的人,眼神都怪怪的,要么躲躲闪闪,要么就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猜忌。

铺子里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冷清得能听见耗子打架。

那些恶毒的流言,像跗骨之蛆,在镇子上悄悄蔓延——“沈家跟洋人穿一条裤子!”“他们家的药,指不定掺了啥洋妖毒呢!”听得人脊梁骨发凉。

沈鹤年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强撑着病歪歪的身子骨,四处奔走,赔笑脸,送人情,想方设法要洗刷污名,重振沈家这块百年招牌。

可银子花出去不少,水漂都不见几个响儿。铺子里弥漫着一股子散不掉的陈腐药味和沉重的绝望。

这天,沈鹤年把整日里像丢了魂似的、枯坐在账房里对着空账簿发呆的沈云笙,叫到了沈家祠堂。

祠堂里光线昏暗,只有祖宗牌位前点着几根细长的白蜡烛,火苗一跳一跳的,映得那些密密麻麻、刻着冰冷名字的黑漆牌位,像一排排沉默的鬼影,森然肃立。空气里是陈年的香灰味和木头腐朽的气息。

沈鹤年的脸在烛光下灰败得吓人,可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睛里,却烧着一种孤注一掷、近乎疯狂的火焰。

“跪下!”他声音嘶哑,像破风箱在拉。

沈云笙木然地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膝盖硌得生疼。

“抬起头!好好看看!看看这些牌位!”沈鹤年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些森然林立的祖宗牌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凄厉,“沈家!百年的清誉!悬壶济世的好名声!全毁了!毁在你我父子手上!

现在乡里乡亲戳咱们脊梁骨,官府衙门看咱们像看贼!铺子快开不下去了!你说!咱们沈家,往后还靠什么在这块地上立足?拿什么重振门楣?!”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沈云笙脸上,像是要把他看穿,“只有一条路!功名!顶戴花翎!有了官身,才是护身符!

才能堵住那些烂人的臭嘴!才能重新让乡亲们高看咱们一眼!才能保住咱们沈家这点风雨飘摇的基业!”

沈云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整个人如坠冰窟!“爹!”他失声叫道,声音干涩,“科举?八股取士?那早就是腐儒的把戏,是害人的玩意儿了!您忘了维新变法…”

“你给我住口!”沈鹤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咆哮打断,眼中血丝密布,唾沫星子都喷到了云笙脸上,“维新?你还敢提维新?!

菜市口那些人头的血还没干透呢!你想学他们,把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搭进去吗?!这世道!如今这吃人的世道!只有实打实的功名,盖着朝廷大印的功名,才是保命符!才是护身金甲!”

他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不容半点反驳,“我!已经托人走通了门路!给你捐一个‘监生’!

虽然不是十年寒窗考出来的正途,可那也是朝廷正经承认的功名!穿上襕衫,戴上顶子,见官可以不跪!这是我沈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最后一搏!”

“捐…捐监生?!”沈云笙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父亲当年训斥三叔“镜花水月”、“徒惹人笑话”时那鄙夷的嘴脸、冰冷的言语,言犹在耳!

这曾是他沈云笙最看不起、最引以为耻的勾当!如今,这顶“买来的帽子”,这滩最污秽的烂泥,却要硬生生扣在他自己头上?!

巨大的讽刺感像一只冰冷的爪子,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我不…”反抗的、带着屈辱和愤怒的话刚冲到嘴边,就见沈鹤年“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对着祖宗牌位重重跪下!

那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祠堂里格外惊心。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绝望到极致的哭嚎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

“列祖列宗在上啊!不肖子孙沈鹤年无能!没能守住祖宗基业,让沈家百年清誉蒙尘!让祖宗蒙羞了啊!我…我愧对祖宗!”

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咚”的一声闷响,“如今倾家荡产,也要为犬子云笙捐取功名!只求祖宗在天有灵,保佑这功名能护住沈家门楣,重光祖业!保佑我沈家…度过这场劫难啊!”那绝望的哭诉,夹杂着额头磕碰的闷响,如同一记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沈云笙的心上,将他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和勇气,彻底砸得粉碎!

他看着父亲那瞬间佝偻得像座快要垮塌的小山般的背影,看着烛光下那些冰冷无情的祖宗牌位,一股混杂着滔天悲愤、锥心屈辱和彻底无力回天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连头顶都没过了。

这捐监生的过程,简直是一场比污泥坑还肮脏的闹剧。沈鹤年几乎掏空了“济世堂”账面上最后一点能动的现银,把厚厚一沓银票,颤巍巍地交到了一个油头粉面、满嘴跑官腔的捐客手里——省城来的刘师爷。

沈云笙被父亲几乎是押送着,跟着这位刘师爷,踏上了去往省城杭州“办理手续”的路。

所谓的“衙门”,根本不是想象中的官署,而是刘师爷在杭州城郊租下的一处偏僻宅院。

一进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浓重汗臭、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贪婪欲望的污浊气息,差点把云笙熏个跟头。院子里、厅堂里,挤满了形形色色、和他一样渴望用金钱买张“脸皮”的人:脑满肠肥、一身绫罗绸缎却掩不住土气的乡绅财主;一脸市侩精明、手指头捻着算盘珠的商贾;甚至还有几个眼神凶狠、带着江湖气的帮会头目模样的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交易气息。

“哎呀呀!沈公子!久仰久仰!果然一表人才!”刘师爷堆着假笑迎上来,三角眼在云笙身上溜了一圈,“捐个监生?委屈您啦!按规矩,先填个履历表,再验明身家清白…”他递过一张印着红格子的纸,手指却极其熟练地捻动着,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还要多少?”沈鹤年咬着后槽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这个数!”刘师爷伸出三根胖乎乎的手指头(三百两),“这是孝敬‘座师’(其实就是经手的大官,虚指)和衙门里各位老爷的茶水钱。

另外嘛,”他皮笑肉不笑地又伸出两根手指(二百两),“‘结状费’(同乡或同族出具的担保书)、‘印结费’(衙门盖章费)、‘库平补色银’(补足银两成色)……林林总总,您再备这个数!”

更让沈云笙感到奇耻大辱的还在后头。一个穿着皱巴巴、分不清是几品官袍、满身酒气的“学官”被请了过来,美其名曰“验看”。

这老家伙眯着醉醺醺的老眼,像牲口贩子挑骡马一样,围着僵立当场的云笙转了两圈,还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试试“筋骨”,最后竟用油腻腻的手指抬起云笙的下巴,凑近了看他的牙口!

“嗯…身无残疾,五官还算端正,口齿也清楚…”那学官打着浓烈的酒嗝,斜睨着一旁赔着小心笑脸的沈鹤年,拖长了腔调,“就是…这眼神有点木呆呆的,不像个正经读书种子啊?”

沈鹤年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连忙从袖子里又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雪花银,塞进学官手里,腰弯得更低了:“大人明鉴!犬子…犬子近日家中遭逢变故,忧思过甚,精神有些不济…还请大人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那学官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脸上这才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拿起毛笔,在那所谓的“验看文书”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个押。

整个过程,沈云笙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摆布,所有的尊严被剥得一丝不剩,狠狠践踏在脚下这污秽的泥泞里!

他看着父亲为了自己这个“功名”,像条摇尾乞怜的狗,在这些人面前不断掏钱、不断赔笑,看着周围那些同样在用金钱购买身份、如同蛆虫般蠕动的人群,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涌上一阵阵腥甜!

这哪里是求取功名?分明是主动钻进了一个散发着铜臭、酒气和蛆虫的、令人作呕的污秽泥潭!

几个月后,一份轻飘飘的“监生执照”文书,一套簇新但布料粗糙、针脚粗劣的青绸襕衫,外加一顶象征性的、箍脑袋的小黄铜顶戴,送到了阴云笼罩的沈家老宅。

沈鹤年捧着那张纸,如同捧着救命的仙丹,枯槁的脸上竟泛起一丝病态的红光。

他全然不顾儿子沈云笙那激烈得近乎嘶哑的反对,执意要大操大办一场“庆贺”仪式!他要让全镇子的人都看看,沈家,又有功名了!要洗刷污名,重振声威!

“黄道吉日”很快就选定了。那天,沈鹤年早早请来了吹鼓班子,锣鼓唢呐吹得震天响。他强压着心头的焦虑和疲惫,挤出笑容,逼着面如死灰的沈云笙穿上那身刺眼又磨人的青绸襕衫,戴上那顶箍得脑门生疼、又轻飘飘毫无分量的黄铜顶戴。

云笙感觉自己像个被精心装扮、即将送上祭坛的牲口。

沈鹤年骑着一匹瘦马在前头引路,不断向被锣鼓声吸引过来、越聚越多的乡邻拱手,声音洪亮却透着虚张声势:“同喜同喜!诸位乡亲同喜!

犬子云笙,蒙朝廷天恩,忝列监生!列位父老做个见证!”沈云笙则像个木头人,僵直地坐在雇来的、没有顶棚的马车上。那顶小黄铜顶戴在初冬微弱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又廉价的光芒,襕衫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像无数只蚂蚁在爬。

他低着头,却依然能清晰地捕捉到人群中飘来的、毫不掩饰的窃窃私语和嗤笑:

“哎哟喂,沈家这回可是砸锅卖铁了吧?”

“捐来的功名?啧啧,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脸皮真够厚的!”

“听说了吗?花了上千两雪花银!上千两啊!够咱们庄户人家几辈子嚼用了!”

“瞧他坐在车上那模样,活脱脱戏台子上扮丑的角儿!真把自己当老爷了?”

“嘘!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正经‘监生老爷’了!见着县太爷都不用下跪磕头啦!哈哈哈!”

每一句议论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沈云笙的脸上、心上。

他感觉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穿透那身可笑的“功名”外衣,将他内心的羞耻、愤怒和虚弱扒得精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取笑。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钻心的疼痛传来,却压不住那滔天的屈辱感。

这哪里是荣归故里?分明是一场由金钱堆砌、供全镇人围观取笑的、赤裸裸的猴戏!是把他沈云笙架在火上烤!

就在这屈辱感达到顶点的时刻,一辆崭新的、黑得锃亮、在江南小镇显得格外扎眼的西式四轮马车,在几个穿着洋布短褂、趾高气扬的跟班簇拥下,缓缓驶过喧闹的游行队伍,停在了街角最气派的酒楼——“望江楼”门前。

马车门打开,一只穿着时新式样高跟鞋、裹着透明玻璃丝袜的纤纤玉足,优雅地踏了下来。

紧接着,一个年轻女郎款款下车。她烫着一头最新潮的波浪卷发,妆容精致得如同画报上的电影明星,嘴唇涂得鲜红欲滴,身上紧裹着一件闪着亮片、开衩高到大腿根的墨绿色旗袍,肩上还随意搭着一条雪白的狐狸毛披肩。正是林曼丽!

她浑身散发着浓郁得呛人的香水味和一种刻意营造的、居高临下的“明星”气场,仿佛刚从上海滩的片场下来。

喧天的锣鼓声和这乡间罕见的游行队伍,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慵懒地摘下脸上那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当目光扫过马车上那个穿着滑稽古板襕衫、戴着可笑小黄铜顶戴、脸色灰败如同死人般的沈云笙时,她先是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确认。

待看清后,她那精心描绘过的嘴角,立刻勾起一抹毫不掩饰、极尽轻蔑与嘲讽的弧度!那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一堆散发着恶臭、令人避之不及的垃圾!

“嗤…”一声清晰无比、充满了鄙夷的嗤笑,从她那鲜红饱满的唇间溢出。

她甚至懒得再多看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她的眼睛。她优雅地转过身,对着身边一个同样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看就是富家公子哥的年轻男子,用一种甜得发腻、却又带着刺的腔调娇声道:“Darling,快看那个土包子!

穿得跟戏台上刚下来的老古董似的!真当自己戴上个铜顶子就是老爷了?哎哟,笑死个人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穿透了喧闹的锣鼓唢呐,狠狠扎进沈云笙的耳朵里!

那年轻男子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也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顺势搂住林曼丽纤细的腰肢,轻佻地笑道:“乡下地方嘛,可不就是尽出些沐猴而冠的玩意儿!

走走走,我的大明星,别让这股子土腥气熏坏了你的兴致,楼上包厢里,冰镇好的法国香槟正等着咱们呢!”两人旁若无人地调笑着,相拥着走向酒楼那气派的旋转玻璃门。

就在这时!也许是林曼丽那声嗤笑和富家子的轻蔑给了某种“鼓励”,也许是纯粹孩童的恶作剧,一个挤在人群最前面看热闹的顽童,手里正好拿着个破瓢。他眼珠子一转,几步跑到路边臭水沟旁,舀起满满一瓢浑浊不堪、飘着烂菜叶和不明污物的脏水,在周围大人或惊愕或看戏的目光中,猛地朝着马车上的沈云笙泼了过去!

“哗啦——!!!”

冰冷的、带着浓重泥腥和腐烂恶臭的脏水,如同从天而降的污秽瀑布,兜头盖脸地浇在沈云笙身上!

瞬间,那身崭新的、象征着“功名”的青绸襕衫被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黏腻!箍在头上的小黄铜顶戴被打得歪斜在一边,冰冷的脏水顺着他的脸颊、脖颈,肆无忌惮地流进衣服里,刺骨的冰凉和令人作呕的恶臭让他瞬间窒息!

全场死寂!

刚才还喧天的锣鼓唢呐声,像被一刀砍断,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惊愕的、同情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看热闹的兴奋,齐刷刷地聚焦在马车中央那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顶着歪斜顶戴、如同落汤鸡般瑟瑟发抖的“沈监生”身上!

沈鹤年骑在马上,目睹这一幕,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咙,眼前金星乱冒,气得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吼不出来!

沈云笙僵在冰冷的脏水里,脸上流淌的早已分不清是污水还是滚烫的泪水。林曼丽那轻蔑的嗤笑、富家子刻薄的嘲讽、顽童泼来的这瓢污秽、还有周围乡邻瞬间爆发出的哄堂大笑……如同无数把烧红的烙铁,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最后一丝残存的自尊,彻底烫穿、烧焦、化为灰烬!

他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几乎要从那冰冷的马车上栽下去!

这场闹剧般的“荣归”游街,最终在一片狼藉和哄笑声中狼狈收场。

沈云笙回去后就发起了高烧,浑浑噩噩烧了三天三夜,噩梦连连。沈鹤年更是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彻底倒下了。

那身象征着耻辱的襕衫和黄铜顶戴,被胡乱扔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像两块散发着恶臭的裹尸布。沈云笙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见天日,仿佛灵魂早已被那瓢脏水浇灭,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日子在压抑和绝望中,像蜗牛爬一样,熬到了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的秋天。

一天,久未出门、几乎被遗忘在阴暗房间里的沈云笙,被外面街道上传来的一阵异常的、如同开了锅般的喧哗声惊动了。

那声音里充满了惊愕、激动、茫然和混乱。一种不祥的、却又带着某种诡异预感的悸动,攫住了他死水般的心。

他鬼使神差地推开了紧闭的窗户。只见街上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动,都朝着县衙门口告示墙的方向奔去。

他心头猛地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驱使着他,推开房门,脚步虚浮地跟了出去。

县衙告示墙前,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人们伸长了脖子,议论声、惊呼声、叹息声、甚至还有哭声,混杂在一起,鼎沸喧天。

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朝廷邸报,被高高张贴在墙上,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沈云笙费力地挤到前面,眯起眼睛,看清了那邸报上斗大的字:

“…上谕:著即自丙午科(1906年)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推广学堂,咸使闻知!”

如同九天惊雷,在人群中轰然炸响!又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滚沸的油锅!

人群彻底炸开了!

有须发皆白的老儒生,当场捶胸顿足,仰天嚎啕:“完了!完了!圣人之道绝矣!斯文扫地啊!”涕泪横流。

有背着书箱的年轻学子,茫然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不知所措,仿佛脚下的地突然塌陷了。

更多的,是看热闹的贩夫走卒、市井百姓,发出嗡嗡的议论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哄笑声。

沈云笙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当场!所有的血液仿佛在瞬间疯狂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死寂的、彻骨的冰冷!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耳朵里所有的喧哗声、哭喊声、哄笑声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沉重而空洞的“咚!咚!咚!”声,震得他耳膜生疼。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嘶哑、扭曲、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大笑,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笑得浑身颤抖,笑得周围的人群纷纷惊恐地侧目,像看一个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

科举!废除了!他沈家倾尽所有家财、赌上最后尊严、他沈云笙受尽奇耻大辱换来的这张“监生”执照!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张彻头彻尾、一文不值的废纸!

一个天大的、荒诞绝伦的笑话!父亲沈鹤年押上家族命运、赌上儿子尊严的最后一搏…彻底输光了!输得干干净净!输给了这滚滚向前、无情碾压一切的时代车轮!

在众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中,沈云笙那疯狂的大笑戛然而止。他猛地直起身,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燃尽后的死灰。

他慢慢从怀里,掏出那张被他小心收藏、却如同烙铁般烫人的“监生执照”。他看着上面那工整却无比讽刺的文字,那鲜红的、此刻看来无比刺眼的官印。

这张纸,承载了父亲绝望的期望、自己无尽的屈辱、林曼丽鄙夷的嗤笑、乡邻恶意的嘲讽……如今,它什么都不是了!连擦屁股都嫌硬!

在死寂般的沉默和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云笙慢慢举起那张薄薄的纸,对着阴沉沉、仿佛也在嘲弄他的天空。

然后,他面无表情,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它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撕开!再撕!撕成碎片!撕成更小的碎片!

雪白的、带着墨迹和红印的纸屑,如同祭奠亡魂的纸钱,纷纷扬扬,无声地飘落下来,落在他沾满泥污的鞋面上,落在他脚下这片肮脏冰冷的土地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漫天飘落、如同大雪般的纸屑,仿佛看到了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家族彻底崩塌的希望、以及那个轰然倒下的旧时代。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心中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死寂冰冷的荒原。

他默默地转过身,推开那些或同情或嘲笑的人群,一步一步,踉跄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那个散发着陈年药味、腐朽气息和彻底绝望的“济世堂”老宅。

身后,是喧闹的、崩塌的旧世界。而他的前方,只剩下林曼丽口中那个闪烁着霓虹、弥漫着血腥与甜腻香气、深不见底的魔窟——上海滩。

他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