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帮毒债(1907年秋)

闸北的破庙,像个被遗弃的痨病鬼,蜷缩在贫民窟最腌臜的角落里。屋顶塌了半边,天光混着连绵的阴雨,滴滴答答漏下来,落在朽烂的供桌上,也落在角落里一堆勉强还算干燥、散发着霉味的烂草堆上。草堆里,蜷着一团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影子——沈云笙。

他烧得像个滚烫的炭炉,浑身哆嗦着,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左手上胡乱缠裹的脏布条,早就被脓血、污泥和雨水浸透了,硬邦邦地贴在皮肉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肉恶臭。断掉的小指根处,伤口红肿得像颗熟透又烂透的桃子,黄绿色的脓液不断往外冒,隐隐约约还能看到点森白的骨头茬子。每一次心跳,都像有把钝刀子在那烂肉里来回搅动,痛得他眼前发黑,神志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滚烫的混沌里飘。

眼前全是光怪陆离的碎片:金满堂那张油光满面、狞笑着的胖脸,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骰盅上,震得他心头发颤;冰冷的骰盅掀开,刺眼的“小”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眼底;然后是自己那只曾经握笔、也曾描摹《山海经》的手,被几双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在油腻冰冷的赌桌上,钢刀带着风声落下时那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喷溅起来、温热粘稠的血光……最后,定格在污泥里,那枚沾满自己鲜血、冰冷刺眼、却又遥不可及的鹰洋上……

他干裂起皮、烧得发白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吐出微弱得如同游丝般的气音:“钱…钱箱…金…金满堂…报…报仇…”

“哐当——!!!”

破庙那扇本就摇摇欲坠、虫蛀鼠啃的朽木门,被一只穿着硬底牛皮靴的大脚狠狠踹开!巨大的力量让门板直接飞脱了铰链,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本就昏暗的光线瞬间被三个堵在门口的高大身影彻底吞噬,浓重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墨汁,泼洒进来,将角落草堆里那团微微颤抖的“破布”完全笼罩。

为首那人,脸上横着一条蜈蚣似的狰狞刀疤,正是放印子钱的“放血龙”手下头号打手——疤脸王!他手里漫不经心地绞着一根浸透了桐油、乌黑发亮、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麻绳绞索,绞索的一端,一个油光锃亮的活扣,正随着他的动作,像毒蛇的信子般轻轻晃荡。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皮帽的帽檐滴落,砸在地上,也砸在沈云笙滚烫的心尖上。他身后两个打手,抱着膀子,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在破庙里扫了一圈,最终都死死钉在草堆里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身影上。

“沈——少——爷——”疤脸王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刮过骨头,带着一股子渗到骨髓里的寒气,在空荡破败的庙里回荡,“三日宽限,到——点——了!连本带利,一百二十大洋!侬那根烂指头,可抵不了零头!”他一边拖着长腔说着,一边用绞索那沉重的活扣,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自己粗糙的掌心,发出“啪、啪”的闷响,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沈云笙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一个打手狞笑着上前,动作粗暴得像撕一块裹尸布,“嗤啦”一声,猛地将沈云笙左手裹着的脏布条扯开!

“嘶——”一股更加浓烈、令人窒息的腐臭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爆炸开来!只见那断指伤口处,皮肉翻卷溃烂,肿胀发亮,黄绿色的脓液混着暗红的血水,如同开了闸的污水,正汩汩地往外冒。伤口边缘的皮肉已经呈现出死黑色,森白的骨茬在脓血里若隐若现,狰狞得让人头皮发麻!

“啧啧啧!烂得生蛆了!”疤脸王夸张地咂着嘴,蹲下身。他身上那股浓烈的烟臭和汗酸味,混合着绞索的桐油味,直接喷在沈云笙因高烧而滚烫、糊满污泥的脸上。他非但没有半点不忍,反而像找到了有趣的玩具,用绞索那冰冷坚硬的尖端,故意地、一下下地戳弄着那溃烂流脓、露着白骨的伤口!

“呃啊——!!!”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瞬间贯穿了沈云笙的脑髓!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惨嚎,身体像被扔进滚油锅的活虾,猛地弹起,又重重摔回散发着霉味的草堆里,痛苦地翻滚、抽搐!沾满汗水泥污的额头在肮脏的草屑上摩擦,留下更深的污迹。

“烂成这样,砍下来喂野狗,狗都嫌臭!”疤脸王嗤笑着收回绞索,眼神像打量一堆垃圾,“两条路,沈少爷。要么,现在就把一百二十大洋拍在这儿!”他重重拍了拍冰冷潮湿的地面,泥水溅起。“要么…”他手腕猛地一抖,那绞索的活扣“唰”地一声展开,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精准地悬停在沈云笙的脖颈上方!粗糙的麻绳几乎蹭到了他滚烫的皮肤,“老子就用这绞索,给侬这细皮嫩肉的脖子‘松松筋骨’,送侬早点去黄浦江底,跟侬那宝贝钱箱作伴!也省得疤爷我天天钻这耗子洞,闻这烂肉臭!”

死亡的阴影,冰冷、沉重、带着桐油特有的窒息感,瞬间勒紧了沈云笙的喉咙!极致的恐惧像冰水浇头,与断指的剧痛、高烧的混沌疯狂撕扯着他的意识。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旋转、发黑。

不!不能死!金满堂还没死!钱还没拿回来!疤脸王还没付出代价!一股混杂着绝望和滔天恨意的戾气,如同火山熔岩,猛地从心底喷涌而出,直冲头顶!他那唯一还算完好的右手,爆发出垂死野兽最后的力量,猛地抓向地上半块带着锋利棱角的碎砖!他要拼了!死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

“找死!”疤脸王眼中凶光爆射!动作快得如同捕食的毒蛇!那只穿着硬底牛皮靴的大脚,带着千钧之力,如同铁锤般狠狠跺下!精准无比地、残忍地踩在沈云笙抓向碎砖的手腕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头皮发炸的骨裂脆响!伴随着沈云笙又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的惨嚎!剧痛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右手腕骨仿佛被万吨巨石碾碎!那半块象征着最后反抗的碎砖,离指尖只有一寸,却成了永远无法触及的彼岸。

“哼!还想扎刺儿?”疤脸王脚下加力,冷酷地碾磨着。沈云笙的手腕在皮靴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豆大的汗珠混着屈辱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滚滚而下,在污泥脸上冲出两道沟壑。疤脸王狞笑着,慢慢举起了手中的绞索活扣,桐油味混合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看来侬是铁了心选黄泉路了?疤爷这就送侬一程!”

绞索的阴影带着冰冷的死亡触感,缓缓落下。沈云笙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终的窒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瞬间!

“疤爷,好大的煞气啊。跟个半死的小赤佬较劲,也不怕脏了侬的手?”

一个沉稳中带着点苏北口音、又夹杂着上海腔调的声音,突兀地在破庙门口响起。这声音不高,却像有魔力般,瞬间压过了沈云笙痛苦的呻吟和雨声。

疤脸王踩踏的动作猛地一僵!他霍然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和忌惮。只见门口逆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不知何时站了三人。为首的是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穿着半旧但浆洗得干净利落的青灰色绸面夹袄,外罩一件深色马褂。身材不算特别魁梧,甚至有些精瘦,但腰杆笔直,站在那里自有一股沉稳如山的气度。他脸上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神却锐利得像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破庙内的惨状,最后落在被踩在泥泞地上、如同烂泥般的沈云笙身上。他身后跟着两个精干剽悍的年轻后生,眼神警惕如电,手都看似随意地拢在宽大的袖子里,但身形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能扑出致命一击。

疤脸王脸色变了变,缓缓松开了踩着沈云笙手腕的脚,但并未放下绞索,只是将它松松地垂在身侧,对着门口抱了抱拳,语气带着明显的克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哟,是陈爷?哪阵香风把侬吹到这耗子洞里来了?迭个小赤佬欠的可是阿拉‘放血龙’龙爷的印子钱,白纸黑字,血债血偿!迭个是道上的铁规矩!”他刻意强调了“放血龙”和“铁规矩”几个字。

来人正是陈佶,在闸北码头一带颇有根基的青帮头目,手下管着不少码头脚夫和几家不大不小的“生意”。他不紧不慢地踱步进来,对疤脸王那两个如临大敌、手已经摸向腰后的打手视若无睹,仿佛他们只是两根碍眼的柱子。他径直走到蜷缩在地、因剧痛而不断抽搐、只剩下微弱呻吟的沈云笙跟前,蹲下身。他仔细看了看沈云笙右手腕那迅速肿起、明显变形的淤紫,又看了看左手上那惨不忍睹、散发着恶臭的断指伤口,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淡漠的神情。这伤口烂得,怕是神仙也难救。

陈佶转向疤脸王,脸上还是那副和气生财般的笑容,但眼神里没有一丝暖意:“疤爷,道上的规矩我懂,比侬懂。不过,老话讲得好,人死债烂。侬看看伊迭副腔调,”他指了指地上气息奄奄的沈云笙,“侬今朝就算勒死伊在这破庙里,除了脏了侬的手,沾一身晦气,侬能落着一个铜钿的好处伐?‘放血龙’龙爷要的是钱,不是一条烂命,对伐?”

疤脸王脸色阴晴不定,冷哼一声:“陈爷,侬迭个意思,是要替伊出头?活路?哼哼,陈爷侬的面子我疤脸王自然要给几分,但是…”他拉长了声调,掂了掂手里的绞索,又踢了踢脚下的沈云笙,“活路也要有价钿!伊迭条烂命,值多少?侬陈爷的面子,又值多少?空口白话,可填不了龙爷的账本!”

陈佶笑容不变,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伊的债,我陈佶作保。按道上的老规矩,利滚利,今朝起,停掉。本金一百大洋,宽限伊三个月还清。三个月后,”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如同死狗的沈云笙,“伊要是跑了,或者像现在迭能死了,”他故意停顿,加重了“死”字的语气,“又或者还不上……迭笔债,我陈佶替伊扛了!分文不少,亲自送到龙爷府上,双手奉上!”

疤脸王眼神剧烈闪烁起来,内心飞快地盘算。陈佶在青帮里是有点实权的小头目,管着码头和几家场子(赌档、烟馆),手下有人有枪。他背后的“放血龙”虽然凶名在外,但终究是放印子钱的,势力主要在底层打手和赌徒泼皮,真为了一百大洋跟青帮的人硬顶,龙爷知道了也未必会夸他,说不定嫌他惹事。更何况,眼前这小子眼看就要咽气了,死了真就一分钱都收不回,自己这趟还白跑。现在陈佶出面作保,至少本金一百大洋有了着落,自己回去也能交代,还不得罪人……

僵持了足有半袋烟的功夫,破庙里只剩下沈云笙粗重艰难的喘息、雨滴声和压抑的沉默。疤脸王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的沈云笙:“行!陈爷侬迭个面子,我疤脸王给了!”他收起绞索,但话锋一转,眼神阴鸷,“不过,空口无凭,立字为据!按老规矩——血指印!少一个印都不行!伊迭只手烂了,就用那只烂手按!”

他一挥手,身后一个打手立刻掏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借据和一小盒劣质的、颜色刺眼的红印泥。

“架起来!”疤脸王命令道。

两个打手粗暴地像拖死狗一样,将几乎瘫软的沈云笙架了起来。另一个打手上前,一把抓住他那只断掉小指、溃烂流脓、散发着恶臭的左手!不顾沈云笙因剧痛发出的嘶哑惨叫和本能的微弱挣扎,像掰开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硬生生掰开他紧握的手指,将那溃烂肿胀、露着白骨茬、脓血直冒的断指伤口,狠狠地、反复地摁进了那盒粘稠刺鼻的红印泥里!用力之大,几乎要将那断指残桩彻底摁碎!

“呃啊——!!!”一股超越之前所有痛苦的剧痛,如同地狱的烈火焚烧全身!沈云笙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疯狂地痉挛、后仰,又被身后的打手死死按住!眼前彻底一片漆黑,只有无边的剧痛和屈辱!

然后,那只沾满了粘稠红印泥、混合着自己脓血和污物、如同烂肉般的断指残桩,被死死地、用力地、带着一种残忍的侮辱意味,摁在了借据落款“沈云笙”三个字的位置上!脓血、污泥和鲜红刺眼的印泥瞬间混合、浸透、污损了那名字!形成一团肮脏、刺目、散发着血腥恶臭、令人作呕的印记!那已不再是手指印,而是一块烂肉烙下的耻辱烙印!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沈云笙彻底淹没!比断指更痛!比高烧更灼心!比死亡更冰冷!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着冷汗和脸上的污泥,无声地汹涌而下,滴落在肮脏的借据上。这张沾满脓血和耻辱的契约,成了勒在他灵魂上、比绞索更冰冷的枷锁!他被剥光了最后一丝作为人的尊严,赤裸裸地钉在了这污秽的祭坛上任人践踏。

疤脸王满意地收起那张散发着恶臭的借据,看都懒得再看沈云笙一眼,朝陈佶敷衍地拱了拱手:“陈爷,人交给侬了!三个月!一百大洋!少一个崩子儿,兄弟我可没法跟龙爷交代!好自为之!”说完,带着两个打手,骂骂咧咧地踩着泥水扬长而去。

陈佶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瞬间消失,只剩下惯有的冰冷淡漠。他朝身后一个精干剽悍的青年使了个眼色:“阿彪,弄点烧酒给伊冲冲伤口,灌两口吊着命,别真死在这儿脏了地。”语气平淡得像在处理一件即将报废的货物。

阿彪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个小皮囊,倒出些浑浊刺鼻、劣质呛人的烧酒。他扯了块相对还算干净的布,走到沈云笙身边。动作毫无温柔可言,但至少没再故意折磨。冰冷的烧酒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刺进溃烂的伤口!

“呃——!”沈云笙疼得身体一抽,又是一阵剧烈的哆嗦。辛辣的液体被粗鲁地灌进喉咙,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却也像一股火线,暂时烧退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意,带来一丝虚假的“活气”。

“走。”陈佶看沈云笙暂时死不了,转身就往外走。阿彪和另一个手下像拖麻袋一样,架起依旧虚弱不堪、神志昏沉的沈云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离开了这座散发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破庙。

他们没有去什么干净地方,而是径直走向闸北深处,一条更加混乱、空气里永远飘荡着劣质脂粉味、烟草味和汗臭味的弄堂。弄堂尽头,挂着一盏半明不灭、写着“快活林”三个字的红灯笼。门口站着两个眼神警惕、敞着怀露出刺青的汉子,看到陈佶,立刻微微躬身:“陈爷!”

陈佶点点头,带着人走了进去。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乌烟瘴气的赌档里,赌徒们面红耳赤地吆喝着,骰子在碗里哗啦啦作响,麻将牌噼里啪啦地碰撞。汗味、烟味、劣质香水味和各种体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旁边隐约传来女人嗲声嗲气的调笑声和打情骂俏。这里,是陈佶管着的一处“产业”——一个集赌档、烟榻和暗娼于一体的“快活林”。

陈佶没在大堂停留,带着人直接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后面一间相对安静些的账房。账房里也弥漫着烟味,一个穿着绸褂、戴着瓜皮帽、一脸精明相的瘦高个正在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陈爷!”瘦高个见陈佶进来,连忙起身。

“嗯。”陈佶随意应了一声,下巴朝被架着的沈云笙抬了抬,“人带来了。给他弄点水擦把脸,换身不露肉的干净衣裳,别吓着客人。”

就在这时,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掀开帘子挤了进来。是个身材敦实、穿着藏蓝色细布长衫、面容白净和善的胖子,脸上总是挂着点生意人特有的、讨喜的笑意,像个和气生财的掌柜。他看到陈佶,脸上堆满笑,搓着手,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焦急:“哎哟喂!我的陈爷!可算寻着侬了!何先生那边派人催问好几趟了!码头新到的那批川黄连,等着人验货入库记账呢!那边管事的急得跳脚,讲再找不到懂行的先生验看,耽误了入库时辰,库房不收,湿了霉了算谁的?这责任阿拉可担待不起啊!”

陈佶的目光再次落到沈云笙那张因痛苦、屈辱和烧酒刺激而恢复了一丝丝清明、却依旧灰败绝望的脸上。他指了指沈云笙,对那胖掌柜说:“孙掌柜,喏,现成的。认得字,懂点药材底子,就是现在这副腔调,半死不活。侬看,何先生那边能用伐?”

被称作孙掌柜的胖子这才把注意力转向沈云笙。虽然脸上被阿彪胡乱擦过,依旧污迹斑斑,头发像乱草,身上换了件还算完整但明显不合身、打着补丁的旧褂子,整个人虚弱得站都站不稳。但仔细看,眉宇间依稀还能看出点读书人的清秀轮廓,和他那只缠着脏布、明显残疾的左手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再看看那残破身体里透出的、被生活狠狠蹂躏过的痕迹,孙掌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深深的同情。他凑近些,仔细看了看沈云笙的眼睛,那里面除了痛苦,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

孙掌柜搓了搓手,脸上带着商量的笑容,对陈佶说:“陈爷,何先生那边急用人,只要能爬起来,眼睛看得清货色,手还能记两笔账就成…工钱嘛,日结,五个铜板,现钱。就是…这码头上的活计,风吹日晒,搬搬抬抬总是免不了的,迭位小兄弟迭副身板…”他有些担忧地看着沈云笙摇摇欲坠的样子。

“懂药…记账…五个铜板…”这几个字,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猛地刺入沈云笙混沌一片、几乎被绝望填满的意识!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断指的剧痛、高烧的眩晕和深入骨髓的屈辱!这是他唯一的活路!是离开这比地狱更甚的“快活林”,暂时摆脱疤脸王绞索的唯一机会!是活下去,等待复仇的微弱火种!

他猛地挣扎着,几乎是用尽灵魂深处最后的力量,抬起头,嘶哑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吼道:“我…我能行!搬…搬得动!”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那是溺水者看到唯一浮木时,拼死也要抓住的决绝!

陈佶看着沈云笙眼中那点求生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火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走到沈云笙面前,伸手将他扶坐稳在旁边的条凳上(动作依旧谈不上温柔)。然后,他从怀里慢悠悠地掏出一张同样皱巴巴、带着汗渍的当票(“废铁秤砣一枚,焦木残片一块”),塞到沈云笙那只完好的、但刚刚骨裂剧痛的右手里。

“小子,”陈佶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苏北口音的冷硬,狠狠砸进沈云笙的耳朵里,“疤脸王的债,我暂时替侬(你)挡下了。但我陈佶的担保,不是白给的。迭三个月,是给侬(你)喘气的工夫。三月之后,一百大洋,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他凑近了些,目光锐利如刀,带着赤裸裸的威胁,“伊(他)要是拿不到钱,不用伊(他)动手,我的人会按道上的规矩,‘请’侬(你)去黄浦江底好生‘凉快凉快’,‘清醒清醒’。记牢了,”他拍了拍沈云笙冰凉的脸颊,力道带着侮辱性的轻蔑,“掉进了泥潭,想活命,就得先学会像泥鳅一样喘气!等喘匀了气,攒够了力气,再琢磨怎么从泥里往外拱!别气还没喘匀,就想着一步登天!”

沈云笙的右手死死攥着那张沾满自己脓血和耻辱的借据(疤脸王的),左手又捏着这张同样冰冷刺骨、象征着另一个牢笼的当票(陈佶的)。最后,他的目光投向旁边那个等待他答复的、面容和善却眼神精明的孙掌柜。

赌档里骰子的哗啦声、赌徒的吆喝声、女人的调笑声、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但在这令人窒息的浊流中,那“五个铜板”和“验货记账”几个字,却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破庙外,阴雨依旧绵绵不绝,将闸北本就泥泞不堪的街巷,泡成了黏稠冰冷的沼泽。

沈云笙在孙掌柜的示意下,被阿彪半扶半架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断指处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扎,右手腕骨裂的痛楚让他整条手臂都在颤抖,高烧带来的眩晕感让他天旋地转。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咬碎,渗出血腥味。靠着阿彪的支撑和那股被残酷现实激发出的、更深沉更冰冷的恨意,他一步一滑,踉踉跄跄地,朝着码头区那弥漫着汗臭、鱼腥、铁锈和更加沉重压迫感的方向走去。

前方,是码头苦力们如同牛马般沉重的号子,是监工皮鞭破空抽打的脆响,是无休止的算计、压榨和如同蝼蚁般的挣扎。但那里,至少还有五个冰冷的铜板,能换来一口发霉的糙米粥,勉强喂饱这具残破的躯壳,吊住这条命。总好过这“快活林”赌档的账房里,那根暂时移开、却始终悬在头顶的绞索,或者黄浦江底那永恒的黑暗。

黄浦江底那个关于复仇的誓言,被这冰冷的雨水、刺骨的剧痛、沉重的债务和这污浊的“活路”,暂时深深地压进了脚下这更加粘稠、更加绝望的泥潭最深处。但它并未熄灭,只是在冰冷和黑暗中,默默地、顽强地燃烧着,等待着撕裂黑暗、焚尽仇敌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