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蛇影初现

旬末的黄昏,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京城。寒风卷着尘土,吹得城南积善堂门前的破旧旗幡猎猎作响。施粥的摊子前依旧排着长队,衣衫褴褛的贫民捧着破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等待着那点微薄的热量。

陆明远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帽檐压得很低,混在排队领粥的人群边缘,目光却如同鹰隼般,牢牢锁住积善堂侧后方那条僻静的小巷。按照情报,那辆接送李账房的青篷马车,应该会从那里进入后门。

不远处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旁,林骁同样做了伪装,裹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蹲在地上,看似在挑拣红薯,实则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他身后不远处,两个同样乔装打扮、眼神精悍的汉子(他绝对信得过的军中老兄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陆明远的手心微微出汗,心跳如擂鼓。林骁则显得有些焦躁,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红薯皮上的焦黑。

终于!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由一匹瘦马拉扯着,悄无声息地拐进了那条小巷,径直停在了积善堂的后门处。车帘掀开,一个穿着深蓝色棉袍、面容刻板、眼神警惕的中年人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藤木箱子,快速下了车,左右张望了一下,便闪身进了后门。正是李账房!

“目标进去了!”陆明远用只有林骁能看到的微小手势示意。

林骁眼中精光一闪,猛地站起身,将手里的红薯狠狠砸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同时,他朝着烤红薯摊主粗声吼道:“他娘的!你这红薯是石头做的吗?硌掉老子牙了!赔钱!”

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摊主被吼懵了,下意识地辩解:“你……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不讲理?老子让你看看什么叫不讲理!”林骁如同被激怒的蛮牛,一脚踹翻了烤红薯的铁皮炉子!通红的炭火和滚烫的红薯瞬间四散飞溅!

“啊!火!烫死我了!”

“我的红薯!”

“快跑啊!打起来了!”

排队领粥的人群瞬间炸了锅!惊恐的尖叫、愤怒的咒骂、慌乱的推搡交织在一起!靠近红薯摊的贫民和维持秩序的积善堂帮工被烫得哇哇乱叫,场面瞬间失控!滚烫的炭火引燃了旁边堆放的几捆干草,浓烟滚滚而起!

混乱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到积善堂门口!施粥的大锅被惊慌失措的人群撞翻,滚烫的米粥泼洒一地,烫伤了好几个人,惨叫声更加凄厉!本就拥挤的人群彻底失去了秩序,哭喊声、推搡声、物品破碎声响成一片!

“走水啦!快救火啊!”

“别挤!踩死人啦!”

“官差!官差在哪里?!”

混乱的声浪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积善堂周围几条街巷!巡逻的京畿卫戍兵丁也被惊动,吹着刺耳的哨子,挥舞着刀鞘,试图冲进来维持秩序,但面对汹涌混乱的人群,如同泥牛入海,寸步难行!

积善堂内。

小账房里,昏黄的油灯下,李账房正将藤木箱中的账册一本本摊开,准备核对。外面骤然爆发的巨大混乱和凄厉的哭喊声如同惊雷般炸响!桌子上的油灯猛地一晃!

李账房脸色瞬间惨白!刻板的脸上第一次出

现了惊慌失措的表情!他猛地站起身,侧耳倾听,外面的混乱声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门窗!他太清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见不得光!一旦账册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不好!”李账房低呼一声,哪还有心思查账!他手忙脚乱地将摊开的账册一股脑扫进藤木箱,锁都来不及锁紧,抱起箱子就想往外冲!但他冲到门边又猛地停住——正门方向传来的混乱声最大,那里绝对不能去!

后门!对!从后门走!坐马车离开!李账房抱着沉重的箱子,跌跌撞撞地冲出小账房,朝着后门方向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逃!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积善堂后门外的小巷。

混乱如同无形的巨兽,也波及到了这条相对僻静的巷子。一些被前面混乱吓到的人开始慌不择路地朝这边涌来。

就在此时,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眉头紧锁、显然是被巨大混乱吸引过来的年轻官员,正带着一个随从,步履匆匆地拐进了这条小巷,试图绕过混乱的中心区域。他正是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赵元朗!他今日下衙稍晚,路过此地,却被突如其来的大乱堵住了去路。

“大人,这边走,绕过去!”随从紧张地护着赵元朗。

赵元朗脸色难看,他刚被崔侍郎当众羞辱,心中憋闷,又遇上这无妄之灾,心情更是烦躁。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就在两人快要走到巷口时,斜刺里,一个抱着沉重藤木箱、神色仓皇如同丧家之犬的中年人(李账房)猛地从积善堂后门冲了出来,一头撞向赵元朗!

“哎哟!”赵元朗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官帽都歪了!

“混账!走路不长眼!”随从怒喝一声,一把推开李账房。

李账房本就惊慌失措,被这一推,脚下不稳,怀中的藤木箱子“哐当”一声脱手摔在地上!箱盖被震开,里面几本厚厚的账簿和几页散落的、写满密密麻麻数字和标记的纸张散落一地!其中一页纸,被风吹起,打着旋儿,恰好飘到了赵元朗的脚边!

“账……账本!”李账房魂飞魄散,扑过去就想捡!

赵元朗下意识地低头,目光扫过脚边那张纸。上面赫然列着几项大宗粮食进出记录,数目巨大,标注的来源和去向却极其模糊,更刺眼的是旁边朱笔批注的几个字——“崔侍郎特批”、“冲抵军饷亏空”!

崔侍郎?军饷亏空?赵元朗的脑袋“嗡”的一声!他今天刚因为核查军需物资数目对不上被崔侍郎训斥!眼前这张纸上的信息,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难道……崔扒皮克扣军饷,用的是这种手段?!

就在赵元朗心神剧震、呆立当场的时候!

“大人!青天大老爷!您要为小的们做主啊!”一个悲愤欲绝、如同炸雷般的吼声在他身边响起!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半旧军中号衣、手臂上还缠着渗血布条的汉子(林骁)猛地从混乱的人群中挤了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赵元朗面前!他双目赤红,虎目含泪,双手高高举起一份沾着暗红色印记、字迹歪扭却力透纸背的黄麻纸!

“大人!小人是虎贲卫军官林骁!兵部侍郎崔大人克扣我等北境将士的卖命饷银!整整一年啊!兄弟们饿着肚子在边关卖命!家中妻儿老小嗷嗷待哺!这是被克扣军饷的兄弟们的联名血状!上面有姓名、有营队、有被克扣的数目!句句属实,字字血泪!求大人明察!为边关将士讨还血汗钱!”

林骁的声音如同泣血,在混乱嘈杂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悲壮和清晰!周围几个被堵在巷子里、同样穿着破旧军服或平民衣服的人(林骁安排的托儿)也纷纷悲呼:

“是啊大人!求您做主!”

“崔扒皮喝兵血!不得好死!”

“求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赵元朗彻底懵了!他看着脚边那张刺眼的账页残片,看着眼前跪地哭诉、高举血状的魁梧军官,看着周围群情激愤的“百姓”,再联想到自己今日在兵部的遭遇……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愤怒、憋屈、还有一丝被架在火上烤的无奈和恐慌交织在一起!

崔侍郎!又是你!贪墨军饷,证据确凿!激起兵变!这篓子捅破天了!

李账房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看着散落一地的账册,如同看到了自己的催命符。

混乱的漩涡中心,赵元朗成了唯一的焦点。他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年轻的锐气和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压倒了畏惧。他猛地弯腰,一把抓起地上那张关键的账页残片,又一把夺过林骁手中的血状,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都……都别吵了!”赵元朗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此事……本官……本官定当查个水落石出!给将士们一个交代!”他看了一眼瘫软如泥的李账房和散落一地的账簿,厉声对随从道:“看住这个人!还有这些账本!谁都不许动!等巡城兵马司的人来!”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将那沾血的纸状和关键的账页残片如同烫手山芋又如同救命稻草般塞入怀中,分开混乱的人群,朝着皇城的方向,跌跌撞撞却又无比坚定地大步走去!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扳倒崔扒皮,要么……就等着被沈党碾碎!

巷子深处,林骁看着赵元朗决绝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和兴奋的光芒。他朝着混乱中另外两个同伴使了个眼色,三人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愈发混乱的人群之中。

陆明远也在远处人群中目睹了全过程,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强压住激动,最后看了一眼被赵元朗随从看管、面如死灰的李账房和散落在地的账簿,也转身没入了街角的阴影。

计划,成了!蛇,已经被惊动!而点燃惊雷的火星,正朝着那座最高的宫阙,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