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2018年3月
那不过是一次普通的争吵。说实话,我和父亲都不知吵过多少次了,从没出过什么事。没错,他的确曾好几次把我赶出家门。在我年幼的时候,他还把我关在房间里,不给我零花钱,但是从没有出过这种事。那一刻在我脑海里来回浮现,挥之不去。即便他释怀了,甚至也许都不记得了,但我仍记忆犹新。
我父亲的祖父母靠着啤酒工业发了财——如果你了解加拿大,肯定听过“沙利文精选”和“老沙利高级黑啤”这两个牌子。我们家就是该死的不缺钱。
“该死的”,我以前就是这样说的,这让我想起了自己过去的用词。当时我还是个小伙子,不太在乎钱的事。实际上,我和大部分加拿大人一样,觉得大公司赚钱的手段很肮脏,即便加拿大算是比较讲究平等分配的国家,国内的贫富差距也在不断扩大。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愤青,很讨厌这种现象。
“这到底是从哪里搞来的?”父亲吼道,手里拿着我的假身份证。他站着说话,就像每次和我吵架时一样。父亲很瘦弱,但他大概觉得自己两米的身高还是可以唬住我的。
我们当时在书房里,房子位于克雷迪特港。从多伦多沿着安大略湖一路往西走,就是克雷迪特港。那里是个高档住宅区,即便在那时(大约是2018年)大部分居民也是白人,有钱的白人。书房的窗外是湖景,那天湖面灰蒙蒙的,不太平静。
“我一个朋友做的。”我说道,甚至看都没看那张假身份证一眼。
“那你别想再和他来往了。天哪!你才17岁,杰克。”无论那时还是现在,合法买酒的年龄都是19岁,合法买烟的年龄是18岁。
“我想和谁来往,你管不着。”我望向窗外说道。海鸥在海浪上盘旋,既然它们能够高飞,我为何不能?
“再说一遍试试!”父亲厉声道。他的脸很长,一头黑发,两鬓微白。2018年,他应该是39岁。“只要你住在我这里,就得听我的。雅各布(1),你到底想干什么?伪造身份证可是重罪。”
“如果是恐怖分子或者盗用身份骗钱,那才算是重罪。”我隔着大大的柚木桌看向他,“年轻人用假身份证被抓,是常有的事,谁会在乎啊?”
“我在乎,你母亲也在乎。”母亲出去打网球了。那天是周日,也是父亲每周唯一的休息日。他接到了警局打到家里的电话,得知了我的事情。“再这样下去,你小子就——”
“我就怎么了?就没法像你那样成功了?好呀,正合我意。”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很重。父亲每次很生气的时候,额头中央都会竖直地暴起一条青筋。我很喜欢看到这青筋。
他的声音在颤抖:“你这个小白眼狼。”
“这鬼东西留给你了!”我说完,转身朝门口愤然而去。
“小子,你敢走!给我听好了!如果你——”
“去你的!”我说道。
“——再不——”
“我讨厌这里!”
“——学乖一点,你就——”
“我恨你!”
父亲没有回应。我转过身,只见他跌向身后的黑色真皮椅。他摔进椅子里,椅子因受力转了半圈。
“爸!”我冲到桌子后边,摇晃他,“爸爸!”
他毫无反应。“啊,天哪!不,别这样。”我把他从椅子里抱起来。前一刻的争吵让我情绪激动,大量的肾上腺素在我的血管里涌动,我甚至没有感觉到他有多沉。我一边在硬木地板上伸展他的四肢,一边喊道:“爸!快醒醒,爸!”
我踢开一个带有碎纸功能的废纸篓,纸屑随之散落一地。我蹲在他身边,摸了摸脉搏——还在跳动。他似乎还有呼吸。但无论我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
“爸!”我束手无策,只好轻轻拍打他的脸。他的嘴角淌下一丝口水。
我起身,走向他的办公桌,按下免提,拨出“911”(2)后又回到他身边蹲下。
电话在揪心地响了三下后才接通。“需要消防、警察,还是急救?”女接线员说道,声音听起来微弱而遥远。
“急救!”
“你的地址是——”接线员把地址念了出来,“对吗?”
我掀开父亲的右眼皮。他的眼球还能动,在看我,谢天谢地。
“是的,没错。快来!我爸昏倒了!”
“他还有呼吸吗?”
“有。”
“脉搏呢?”
“有。但是他晕倒了,我说什么,他都没反应。”
“救护车赶过去了。”接线员说,“你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我的双手发颤。“没有,只有我一个。”
“别走开。”
“好。天哪,他到底怎么了?”
接线员没有理会我:“救护车马上就到。”
“爸!”我喊道。父亲发出咕噜声,但应该不是在回应我的话。我擦掉他嘴角的口水,扶着他的脑袋往后仰,以便他能更好地呼吸。
“爸,快醒醒!”
“别害怕,”接线员说,“冷静下来。”
“天哪,天哪,老天哪……”

救护车把我和父亲送到了最近的医院——延龄草健康中心。一到医院,医务人员就把他转移到转运床上,他的两条长腿超出了床尾。很快,一位白人男医生过来用手电照了照父亲的眼睛,又用小锤子敲了敲他的膝盖,生理反应都很正常。男医生又试着对父亲说了几句话,然后喊道:“给他做脑部核磁共振,快!”于是一名护理员把父亲推走了。全程中,尽管父亲偶尔会发出微弱的声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母亲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被安置到病床上了。标准的政府医疗服务只能确保病人在多人间的病房里有张床。但父亲有补充保险,所以他可以住一间单人病房。
“天哪!”母亲用手捂着脸,不断地重复着,“我可怜的克里夫。我亲爱的宝贝……”
母亲和父亲的年纪一样。她的脑袋圆圆的,染了一头金发,此刻身上还穿着网球服——白上衣配白短裙。她经常打网球,身材很好。
很快,另一位医生过来了。她大约50岁,胸牌上写着“青医生”。她还没说话,母亲就问:“怎么样?他怎么样了?”
这位医生非常和蔼可亲,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青医生拉住我母亲的手,让她坐下,接着自己蹲下,平视我母亲的目光。“沙利文夫人,”青医生说,“很抱歉,情况不太妙。”
我站在母亲的身后,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
“怎么了?”母亲问,“是中风吗?不会的,克里夫才39岁。他这个年纪不可能中风。”
“什么年纪的人都有可能中风。”青医生说,“虽然严格来说,你丈夫的确中风了,但和你想的应该不太一样。”
“什么意思?”
“你丈夫患有先天性血管发育畸形,我们称之为动静脉畸形。这种畸形血管团由动脉和静脉组成,中间没有毛细血管。毛细血管一般能提供阻力,减慢血液流动速度。而这种血管团的血管壁非常薄,很容易破裂。血管一旦破裂,就会引起颅内出血。你丈夫患的动静脉畸形叫作卡斯尔曼病(3),这类病患的血管会像消防管道爆裂一样,一根接一根地破裂。”
“但克里夫从没和我们说过……”
“不。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这事。这种病可以通过核磁共振查出来,但大多数人过了40岁才会定期做核磁共振检查。”
“该死。”母亲骂道,她平时很少说脏话,“我们本来可以花钱查出来的!我们——”
青医生抬头瞥了我一眼,又看向我母亲的眼睛:“沙利文夫人,相信我,即便查出来也没用,你丈夫的情况没法做手术。一般来说,只有千分之一的人才会患上动静脉畸形,其中又只有千分之一的动静脉畸形患者才会得卡斯尔曼病。很不幸,一般只有等病人发病身亡,我们才会发现病人得的是卡斯尔曼病。你丈夫实际上算幸运了。”
我看了看父亲。他躺在床上,一根管子插在鼻子里,另一根管子插在胳膊上。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嘴巴张着。
“那他会没事的,对吗?”母亲问,“他会康复吗?”
青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抱歉:“他不会康复了。血管破裂后,涌入组织中的血流破坏了他大脑的邻近部位。他现在已经……”
“已经什么?”母亲追问道,语气中充满了恐慌,“他不会变成了植物人吧?天哪!我可怜的克里夫。老天哪……”
我看着父亲,已经5年没有落泪的我忍不住哭了起来,视线变得模糊,思绪变得混乱。医生还在和我母亲谈话,我听到了“重度智力障碍”“完全失语”和“收容机构”。
他不在了。虽然他没有离开我们,但那个熟悉的他已经不在了。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会一直留在他的意识中,那就是——
“杰克。”青医生在叫我的名字,我擦去眼泪。她站了起来,看着我:“杰克,你多大了?”
我想,我够大了。我足够成熟,能够当家。我会处理好一切,照顾好母亲。
“17岁。”
她点点头:“你也应该做个核磁共振检查,杰克。”
“什么?”我问道,心跳突然加快,“为什么?”
青医生挑起她那精致的眉毛,极为温柔地说道:“卡斯尔曼病会遗传。”
我感到自己又陷入了恐慌:“你、你是说我以后可能会变得像我爸那样?”
“只是检查一下,”她说,“你不一定会得卡斯尔曼病,只是有这种可能性。”
我想,我无法接受自己像个植物人一样生活。我的担忧也许太过明显,青医生慈祥地笑了,好像亲耳听到我大声说出心中所想。
“别担心。”青医生说。
“别担心?”我的嘴巴发干,“可你说了,这是绝症。”
“确实如此。卡斯尔曼病是大脑深处的缺陷导致的,目前无法通过手术修复。但你才17岁,医学正在飞速发展——从我行医以来,医学界已经取得了巨大的进展。谁知道再过20年或30年,技术会发展到多么惊人的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