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庆十四年,仲夏傍晚。
清河县朱雀大街。
暑气还没褪去呢,急性子的就已经钻出高墙青瓦,在院子外头候着了。他们伸长脖子,不时地看看天,又看看巷子口崔府府上的那一座近日里拔地而起的高塔。
像是在专程等着什么似的。
酉时的梆子一响,两记清响像掐着点一般,一前一后地从巷子深处传出来。
众人的脸色皆是一振,崔府崔老爷的寿诞,开始了。
天边不知何时聚了半边天的祥云,只待清响一落,就有一道道金光从云中降落,其形飒沓如流星,纷纷落进崔府里,瞬间撞出金光万点。
一个汉子贪嘴出来晚了,没赶上这出好戏的开头。等他再往高塔那头一瞧,惊得嘴巴都闭不上了。
就见那点点金光像是被风托着,盈盈浮浮,又从高塔周遭慢慢地飘摇而起。
再细一看,竟是一队仙鹤绕着高塔排云而上。
“是仙鹤!”
“仙鹤背上的是……是崔老爷!”
“崔老爷上天啦!”
他大喊,口里含着的饭粒“啪嗒”掉了一地。
*
崔老爷骑在仙鹤背上足足绕了春城十圈。
长风如松涛,在他的耳边翻腾着。崔老爷顿觉心胸开阔,心底也由得也升起了一股子与天同寿的通达感。
今日是他五十二岁的寿辰。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曾想到自己能活到五十二,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与老友一道畅游于天地。
“崔兄,今日老朽能沾光骑鹤遨游,都托了袅袅姑娘的福啊。那女子,怕是仙子哟。”与他一同骑鹤的好友在风里大声恭维道。
是啊,这些都是托了袅袅的福哇。
说起这个袅袅,还是他三个月前去踏青时在城外捡到的。一见她,自己就像被鬼迷心窍一样,愣是不顾三位夫人的反对,把她留在了府上。
不过袅袅生得狡黠聪慧,极其善解人意。就比如今日这场骑鹤游城的戏码,就是她的手笔。
对于崔老爷来说,更重要的是自她来府上之后,自己这幅缠绵病榻几十年的身子骨,竟然是天见天地好转。
这女子不是仙子,又是什么?
“对对对,等寿宴一结束,老夫就要把她抬为第五夫人。”
“恭喜崔兄,又得佳人呐。”一旁的老友连忙拱手贺喜。
“同喜同喜啊。”
*
暮色铺满了天边,仙鹤才带着崔老爷和一重贵客又飞回崔府。
从仙鹤的背上下来许久,崔老爷还浸在那股子飘忽忽的劲里不肯出来。
他从天上往下看时,就看到原本宽阔高大的房子就变得跟纸盒子一般大小,就连从里头走出来的人,也成了一只只蚂蚁。
就好像,就好像自己从天上浇下一壶开水,就能把他们统统都烫死似的。
一想到这,崔老爷就朝着一个立于一旁的俏丫头走去,他走得东倒西歪,却兴致高涨地大喊:
“袅袅,还有什么节目,速速给老爷呈上来。”
“老爷,接下来可是寿宴的重头戏,登鹊桥。”
袅袅笑着答道。今日她打扮额外隆重,在灯火的映照下,顾盼神飞流光溢彩,活脱脱一朵富贵芙蓉。
她的话音一落,园子里的灯火在一刹那间全熄。在场的宾客们毫无防备,被惊得嘘声一片。
“快看天上!”
突然,人群里有人惊呼起来。
众人寻声望去,就见漆黑的夜空里多了好些浑身散发着莹白圣光的仙子。
这些仙子凌空而舞,随着手中广袖的一招一揽,那些原本缀在夜空上的星子像花啊果之类的玩意,被她像一一摘下,玩笑似地往地上的人群中一掷。
不过,那些星子并没有落地,而是又变成一只只发着亮光的鸟。
就见它们首尾衔接,搭成一座通往高塔的鹊桥。
桥的起首,正好落在崔老爷的脚边。
“老爷,请吧。”袅袅在一旁笑意盈盈地道。
崔老爷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竟有些踟蹰。
袅袅笑得更灿烂了。
她一甩宽袖,上前就牵了崔老爷的手,一步一步踏上鹊桥。
而一直在旁看热闹的宾客,也像是被一股子无形的力推着,接二连三地跟了上来。
“老爷啊,你可知这是什么桥?这啊,就是鹊桥。
奴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从织女那儿借来的呢。
老爷,你知不知道,上了这鹊桥,能去哪儿?”
袅袅牵着崔老爷走在最前头,俏皮话是一句接着一句。
“莫不是要去天宫?”一旁有人马上捧场。
袅袅美目流转,樱唇一抿,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正是。这鹊桥,通往的正是天宫呢。”
她又转向崔老爷,伏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说道:
“老爷,你不是一直都想再去一趟那极乐世界吗?你呀,顺着这桥一直朝前走,就能到那。”
崔老爷自被袅袅拉上鹊桥后,满心满眼都这条金光灿灿的路。
这感觉,就与他年轻时去过的一个地方,很像。
对对,就是极乐世界。
这座桥就跟通往极乐世界的那条路,是一模一样。
“极乐世界啊?我是真想在死前再去一次……”崔老爷的脑壳有些发晕,脚下虚浮得就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
极乐世界。
但是,那个极乐世界,不是已经塌了被沙子埋了吗?
哪里还能去?
这个念头像钢针一样猛地扎向他的太阳穴,扎得崔老爷打了个冷战,背心顿时冷汗涔涔。
他想要喊人。但一回头,就发现围在自己身边的,已经不是与自己一同上来的宾客们,而另外一群……很奇怪的人。
这些人会边走边变幻着模样。
他们一会是身着前朝宫装梳着高髻的女子,下一刻,又变成猛虎,朝崔老爷扑过来。
崔老爷吓得连滚带爬,堪堪躲过那几只猛虎的扑咬。
那猛虎就地一滚,又变成了没了手脚、脑袋少了一半的青年。
这几个人死死地拽住崔老爷的衣袖,满眼凄惨和怨恨,
“你……你好恶毒啊,把我们几个扔在这里,自己带着宝贝逃出来了?”
“快说,宝贝,宝贝被你藏哪里了?”
崔老爷吓得大叫一声,慌乱里摸到了别在腰间的东西,举起来就恶狠狠地朝着这几个人地刺过去。
这几人瞬间化作流沙消散。
*
“袅袅?袅袅你在哪里?”
崔老爷从金灿灿的黄沙里爬起来,焦急地朝着四周大喊。
突然,他在金光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袅袅。
崔老爷连滚带爬地冲到她身边,哆嗦地抱怨起来:
“袅袅啊,这惊喜老爷我不要了,你快带我出去!”
袅袅不动。她噘着嘴,满脸不乐意。
“老爷,奴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给你打了这出戏。
你看那些仙女,都还在前头等着你呢。”
崔老爷顺着袅袅的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到方才领路的仙女们正在前头。
她们风情各异,无一不是在向崔老爷招手。他的心又痒痒了起来。
“你不喜欢吗?”袅袅的脸上都是委屈。
“喜欢喜欢。老爷我都喜欢。”
说着,崔老爷就甩开袅袅,要朝着那些仙女扑过去。
但是身后突然出现的一股大力把他钉在原地。
又是袅袅。
“老爷,你莫要这么猴急嘛。”袅袅一只手攀上了崔老爷的肩膀,另一只手掩在怀里,笑得像只狐狸。
“只要你告诉我,这东西,你可认得?”
说着,她的手里像是变戏法一般,从胸前扯出一段东西。
那东西似木非木,似玉非玉,竟是一截骨头。
崔老爷看看这玉骨,又看看袅袅,他的喉咙里咕噜了几下,突然大叫一声,两眼一翻就要倒过去。
袅袅哪里肯让他装死。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崔老爷的身子像筛子一样抖了起来。
“认得……认得……”崔老爷半眯着眼盯着袅袅的手,恐惧像蚁虫一样在他的脸上乱爬。
“你是在哪儿见过的。”
“阿叱寺……是在阿叱寺找到的……”老头子的牙齿抖得咯咯作响。
袅袅的小嘴一瘪,手上的力度是加大了。
“那阿叱寺在哪儿啊?”
“在……就在邙山的流沙里……”
“邙山的流沙?”袅袅若有所思。
邙山明明是在南方,那里哪会有流沙?
莫不是自己下手太重,把这老头子吓得说起了胡话?
不管了,如今还是找到这老头藏起来的那块玉骨要紧。
一想到这,袅袅掰正崔老爷的身子,把他的脸拍得砰砰响。
“崔老三,崔老三,你从阿叱寺带出来的那一块玉骨呢?被你藏哪里了?”
“没了……没了……”
崔老爷的额上汗如雨瀑,口里翻来覆去就是这几个字。
袅袅要再问下去,就见他眼神涣散地瞟向头顶,双手往虚空一抓,就翻了过去。